皎然被噎了一下,没想到他头脑这么清晰,果然如此,从她到他身边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她的细作身份。
他一向淡然的目光说到这里变得凶狠无比,“我以为你是可信之人,期待你能跟我坦诚,哪怕后来有一日你和我坦诚,我也不会那样愤怒,任何人都能欺骗我背叛我,可是你不能。”
“公子,你是白痴吗?不知道细作是细作么?一个细作怎么能坦诚身份?”
穆衿听她骂他是白痴,更是怒火中烧,“所以你就能毫无愧疚地骗我?”
“我……我有啊。”有愧疚,还很多,“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愧疚?”
“你的愧疚就是平常对我好一些?陪我散步时走得远一些?还是……吻我时忘情一些?”
皎然心口一跳,停顿了片刻。
他则如开闸之水,所有的质问都在他舌尖翻转,“其实你比我更狠,不是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皎然的眼眶红了,“我已经竭尽全力去爱你,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我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力气,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背叛阿娘阿爹,然后告诉你真相?我是爱你,可你比起我的家人来,不值一提。”
如果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真心,当真让他心如刀割,他叹了口气,慢慢垂下眼帘。
连呼吸也变得费力。
“不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你,在你之前,我觉得谁死在我手里,我都无所谓。”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就要更心软些原谅他,可是她不甘愿,对她来说,千难万险,吃尽苦头她才回到家,可是一夜间她就失去了自己所有看重的东西。
“你想不想杀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的伤害已经造成,我无法再信任你,我们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口中发涩,苦得他甚至不能吞咽一下,“你要如何?”
“我希望你远离我,越远越好,这样我才能轻松一些。”
他说他做不到,“在你未曾到我身边来的日子,我伪装我的喜怒哀乐,伪装我对所有人的恨意,我在折磨和痛苦中幻想回甘,如此我才能活下去。可是有一天你来了,我所有的习惯全都被你打乱了,我也好像是一块玉石被你打碎了,你稍微碰我一下,我的血液也会沸腾。”
皎然不能理解他的疯癫,也许在这个家呆久了,所有人都会变得有些疯癫,因为这里不是平常百姓家,他们不必为了一口吃的考虑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不必为了几文钱唉声叹气,他们永远也不会为饥饿,寒冷发愁。
正是这样的他们,说着自己饱受折磨,痛苦,要么就说自己不自由,再不然就是束缚,每个人都被束缚着啊,为什么他们从不想这一点,反而放大自己的痛苦。
全都是无病呻吟。
皎然冷冷道,“那你就不该在这里生活,你不是早就走了吗?如果这里对你来说是炼狱,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跟着阿娘,在外头不好吗?她对你那样上心,你要什么她都会给你。”
穆衿气笑了,舔了下嘴唇,再开口话语变得锋利无比,“我稀罕吗?”
他不稀罕。
他竟然不稀罕?
她那样惋惜失去的东西,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皎然气得发抖,眼中顿时阴暗起来,“怪不得没有一个人愿意陪伴在你身边,你活该被人恐惧,厌弃,你就是脑子有毛病。”她一直睁大眼睛,从她眼中几乎迸射出毒蛇的汁液,她并不在意这些话会不会毒死对方,但她要解气,“你将自己放逐黑暗中,反而要怪世道不公,你不珍惜任何你到手的,你的叔父,你的兄弟,他们虽然和你并非血脉相连,可这些年不曾亏待于你吧?你呢,你就跟柴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留下来享受荣华富贵就留下来,待得厌恶了,想出去过着潇洒的日子,就说别人禁锢你。其实你们都是一类人,就是贪,你太贪婪了。”
她了解他们是怎么对他的?不,她根本不知道。被逼到死角的他也拼死一搏,“如果说我贪婪,那你就是蠢。你蠢到会被我天真的外貌蛊惑,为我动心,自己走入陷阱。你更蠢的是现在还相信周芝给你我的是什么好东西?母爱?这一样她有吗?你以为她有?呵呵!至于你那爹,死有余辜,你难道不想想周芝为什么丝毫不念旧情杀了他,他又是什么好人?”
皎然败了,她被他这番话击败了,原本对方已经落于下风,可他胜在能忍受,能撑住,很明显,皎然不是他的敌手,他深挖出让她最痛苦的话,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曾经所得到的爱是否是虚情假意。
他忽然将她拥入怀抱,想吻她,想和她止战,他以为他们是打了个平手,因为她伤了他,他也伤了她。
可她用力推开穆衿,强压下愤怒和绝望,扭头回到了小楼中。
就在柴彻和逐星成亲的这天晚上。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天晚上似愚苑外最高的一棵树上有人站在树枝间,起手拉弓,箭已搭上。
实在太晚,那些人回到似愚苑已经到了深夜,喜酒吃完,已是月到中天。
侍女们在前头提灯引路,后头有小厮跟着,穆衿和程鸢沉默着下了马车,走回似愚苑。
程鸢能看出他今晚一直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可他一向不爱跟她说话,她也不好开口问他,只能默默陪伴。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
程鸢不解,“怎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回身望着黑暗的群山,似乎在看着其中的一棵树,程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她真想钻到他的脑子里看看。
皎然搭箭的手一颤,难道穆衿已经发现她了吗?他在明,她在暗,照理说,他不会发现她。
可他望向的正是她的位置。
随便吧,无论他有没有发现,她今晚都要杀了她,必须如此,他抢走了她最好的东西,因为他出现,她才失去了爹娘,如果他不存在,那她不会如此痛苦。
他是个蜡做的傀儡人,全都是假的,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不能视作常人所有,他的嘴里只能冒出谎话来,穆衿这个人,甚至比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剑客更可怕。
她早就恨透了他,现在她不能心慈手软了,否则就是给了他再次伤害她的机会。
穆衿和她隔空对望着。
她的眼中几乎燃起了熊熊烈火,而他的眼底平静一片,如一潭寒水,沉稳,寂静,也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