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廉将军,”满宠沉冷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许都安危,系于我等一身。无论南方如何,此地绝不能有丝毫闪动!”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无边的恐惧和焦灼中挣脱出来。是的,许都!兄长将后方托付于我,这是比战场厮杀更重的担子。我霍然起身,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嘶哑:“满府君所言极是!传令!四门戒严,城防增兵一倍!游骑斥候,再探百里!凡有风吹草动,立时报我!城中宵禁提前,敢有妄言惑众者,立斩!”
命令一道道发出,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肃杀。我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扉。深秋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霜露的气息,吹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我望向南方的天际,沉沉夜幕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个方向,此刻必定是烈焰焚天。
“兄长……”无声的低语在心底翻滚,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灼热的痛楚。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许都的城墙,必须如同铁壁!这是我此刻,唯一能为远在火海中的兄长做的事。冰冷的夜风扑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那团燃烧的焦灼与无力。
建安二十四年的初春,汉中。秦岭的寒意尚未褪尽,风中裹挟着料峭,吹在脸上如同刀割。曾经旌旗招展、气势如虹的曹军大营,如今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颓败之气。粮道被断的消息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士兵们眼中的锐气被饥饿和恐慌取代。孟德兄长的帅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铅块。
“主公,粮尽矣。”夏侯渊的声音干涩沉重,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打破了死寂,“士卒……已有哗变之兆。”他垂着头,不敢看兄长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张合、徐晃等将环立两侧,人人脸色灰败,默然不语。
兄长坐在主位上,手按着额头,久久不发一言。帐外呼啸的风声,仿佛带着蜀军嘲弄的呐喊。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和深重的无奈,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拔营……退兵!”
“退”字出口,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我站在兄长身后,看着他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背影,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征战半生,雄踞北方的兄长,竟被逼至如此境地!这耻辱,比刀剑加身更痛!
撤退,成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煎熬。蜀军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在崎岖的山道两侧时隐时现,冷箭和袭扰从未断绝。士兵们拖着疲惫饥饿的身躯,在泥泞和恐惧中艰难跋涉,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行至一处险峻的隘口,两山夹峙,道路狭窄。队伍刚行过半,两侧山岭上骤然爆发出一片震天的喊杀声!无数蜀兵如同鬼魅般从山林中涌出,滚木礌石轰然落下,箭矢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
“有埋伏!保护魏王!”混乱瞬间爆发!队伍被拦腰截断,后军陷入一片血海。凄厉的惨叫声、兵刃的撞击声、巨石滚落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快走!主公快走!”我声嘶力竭地大吼,和许褚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兄长,在亲卫拼死组成的血肉盾墙掩护下,向着前方尚未被堵死的狭窄出口亡命狂奔。碎石和断箭擦着身体呼啸而过,死亡的阴影紧紧贴在身后。
眼看就要冲出隘口,身后猛然炸响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如同猛虎咆哮山林,震得人耳膜生疼:
“曹贼休走!燕人张翼德在此——!”
那声音带着无边的狂暴与杀意,仿佛能穿透脊梁!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飞!是那个万人敌张飞!他甚至可能已经看到了兄长的背影!
“走!”我猛地将兄长向前狠狠一推,力道之大,几乎让他踉跄跌倒。同时毫不犹豫地回身,拔刀!呛啷一声,环首刀带着决绝的寒光出鞘!我横刀立马,死死堵在那仅容一两人通过的狭窄出口,对着身后那片烟尘弥漫、喊杀震天的混乱战场,用尽平生力气嘶吼:
“曹洪在此!欲害吾主,先踏过某之尸骸!”
我的吼声在狭窄的山谷中激荡,竟短暂地压过了身后的喊杀。冲在最前面的蜀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和横刀立马的身影惊得一滞。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滞!许褚和几名亲卫趁机死死护住兄长,连拖带拽,冲出了那死亡的隘口!
身后,蜀兵的刀枪已然及身!冰冷的锋刃撕裂空气的尖啸刺耳至极。我挥刀格挡,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手臂发麻。张飞那狂暴的吼声还在逼近:“挡我者死——!”
我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一步不退!刀光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闪烁,每一次碰撞都带起刺眼的火星。鲜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我自己的,溅在脸上,温热而腥咸。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拖住!为兄长,多拖住一息也好!荥阳我能挡,今日,我曹洪一样能挡!纵使身后是张翼德这头猛虎,我也要崩掉他几颗牙!
刀锋卷刃的悲鸣、盾牌碎裂的闷响、甲胄被洞穿的刺耳撕裂……无数声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将我紧紧包裹。每一次格挡,沉重的反震都让臂骨酸痛欲裂,每一次挥刀劈砍,都感觉力气在被这无休止的厮杀飞快抽干。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视野被汗水、血水和飞扬的尘土模糊,只能看到一片片狰狞扑来的敌人面孔和闪烁的兵刃寒光。
“将军!走啊!”一个浑身浴血的亲卫猛地扑到我身前,用身体硬生生替我挡下了侧面刺来的一矛!矛尖透胸而出,鲜血喷溅了我一脸!他圆睁着不甘的双眼,软软倒下。
“啊——!”悲愤的嘶吼冲破喉咙,我手中的断刀疯狂劈砍,逼退近前的敌人。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声短促而高亢的鸣金声!尖锐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
蜀军攻势为之一缓。
就是现在!我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猛地转身,不再恋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着隘口外兄长消失的方向亡命奔逃!身后,张飞那如同滚雷般的怒吼追魂索命:“曹洪小儿!今日算你命大!他日必取你狗头——!”
我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奔跑,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冲出隘口,终于看到了前方正在重整、却同样狼狈不堪的队伍。孟德兄长被众人簇拥着,正焦灼地回头张望。当我的身影跌跌撞撞出现在他视野中时,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庆幸,瞬间又被我浑身浴血的惨状所取代。
他拨开众人,几步抢上前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那双曾执掌乾坤的手,此刻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
那掌心的温度和力量,透过染血的铠甲传来,沉重无比。无需任何言语,那拍在肩上的分量,便是兄长此刻所有的感激与痛惜。我喘着粗气,几乎站立不住,但看着他安然无恙,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同时淹没了全身。汉中败了,但兄长还在。我曹洪,又一次护住了他。
黄初元年,洛阳新宫的金銮殿,弥漫着新漆与权力的冰冷气息。我身着崭新的朝服,站在群臣前列,看着高踞龙椅之上的曹丕。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少主,如今,他已是魏国的开国皇帝。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山呼万岁的声浪在殿宇中回荡,震耳欲聋,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
权力,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吗?我垂下目光,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面模糊地映出自己的身影——一个征战半生、伤痕累累的老将。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孟德兄长生前,虽雄才大略,驭下极严,但对宗室旧将,终归有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谊在。而眼前这位新君……那冕旒之后的眼神,似乎总带着审视和计算,像在掂量着每一件工具的价值。
果然,这份不安很快便化作了冰冷的现实。
一日朝会散后,一名内侍悄然来到我的府邸,传达口谕,言辞虽尚算恭敬,内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索取:“陛下闻将军府库充盈,今宫室初成,器物未备,特向将军暂借……纹锦百匹,金珠十斛,以充内用。”
纹锦百匹?金珠十斛?我心中猛地一沉。这些财物,确是我多年征战所得赏赐及经营田庄所积攒的家底。孟德兄长在时,常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曾默许甚至鼓励我们这些老将置办产业。我并非吝啬之人,若为军国大事,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可如今,新帝登基伊始,国库虽不充盈,却也远未到需向臣子“借贷”的地步!这分明是试探,是索求,是要看看我这手握部分兵权、又是宗室长辈的老臣,是否还识得时务,懂得低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五脏六腑。我曹洪追随先帝(孟德兄长)出生入死,荥阳让马,潼关挡箭,哪一次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竟要如市井商贾般被君王“借贷”家财?这简直是对我一生功勋和忠诚的最大羞辱!
我强压着怒火,对着那内侍,语气生硬地回道:“请回禀陛下,老臣家资微薄,皆是先帝所赐及血汗所得,实难应命。宫中用度,自有国库支应,何须向老臣借贷?”话语出口,带着铁石般的冷硬。那内侍脸色微变,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我知道,祸根就此种下。
风,不知何时变得刺骨起来。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洛阳的勋贵圈子里传开。曹真、曹休这些同辈的宗室将领,纷纷遣人或亲自登门,言语间或劝或责。
“子廉叔父,何苦如此?”曹真紧锁着眉头,压低声音,“陛下新登大宝,正是立威之时。些许财物,舍了便是,何必触此逆鳞?莫要忘了,先帝在时,也常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他眼中满是忧虑,仿佛已看到了不测的深渊。
“立威?”我冷笑一声,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立威便需拿我这把老骨头开刀?便需索我一生积蓄如索债?我曹洪一生,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更无愧于曹氏!荥阳让马时,何曾想过回报?今日,要我摇尾乞怜,献财求安?办不到!”我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