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一路往南,过了黄河,空气里的暑气渐渐淡了。梁老汉和王老太坐在后排隔间,看着窗外的景致从玉米地变成水杉林,眼里的光一天比一天亮。
在张家界看山时,梁平原本想找缆车,梁老汉却背着手往石阶上走:“坐那铁疙瘩有啥意思?我年轻时候扛着麦子能上十八盘,这点坡算啥?”王老太也跟着撸起袖子:“我陪你爸走,你们仨在后头慢慢晃。”结果俩老人噌噌往上爬,梁平带着林薇和晓冉在后面追,愣是被落下半里地。到了观景台,王老太叉着腰笑,指着云海跟梁老汉说:“你看这云,跟咱当年晒的棉花似的!”梁老汉没说话,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往她手里塞了块糖——那是早上从农家买的橘子糖,他一直揣着怕化了。
在凤凰古城的夜里,河边有人唱山歌,王老太拉着卖银饰的老太太唠了半宿,回来时手里多了对银镯子,说是给晓冉备的见面礼。梁老汉则蹲在石板路上,看几个小孩用竹竿钓鱼,跟着人家的鱼线扯脖子紧张,钓上条小鱼时,他比谁都乐,咧着嘴露出豁了颗的牙。
晓冉偷偷跟梁平说:“叔叔阿姨比咱们能玩,昨天在苗寨跳竹竿舞,阿姨踩得比我都准。”林薇也笑:“早上我起夜,听见叔叔在跟阿姨说,当年要是能这么走一趟,哪怕少种二亩地都值。”
这话让梁平心里一酸。他想起小时候,妈总把鸡蛋省给他,自己啃红薯干;爸在砖窑厂扛活,腰累得直不起来,却从不说疼。他们不是不爱玩,是把能玩的光阴,都换成了孩子的学费、新衣,换成了灶台上永远冒着热气的粥。
这天在阳朔遇龙河,梁老汉看着竹筏上的年轻人打水仗,忽然也想试试。梁平租了竹筏,王老太起初怕水,被老汉拉着坐下,竹篙一点,筏子漂进芦苇荡,她忽然笑出声,伸手去够水里的荷叶,水珠溅在脸上,像年轻时没来得及流的泪。
傍晚在江边吃饭,梁老汉喝了点米酒,话多了起来:“其实我年轻时候,就想带你妈去看看大海,她总说海水是蓝的,跟染布似的。”王老太嗔怪地拍他一下:“老东西,说这干啥。”眼角却湿了,“现在这样就挺好,比看海还强。”
梁平看着爹妈脸上的笑,那笑里没有了操不完的心,没有了数不尽的愁,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又轻又暖。他忽然明白,所谓父母,就是把自己的山川湖海,都藏进柴米油盐,只等孩子长大,才敢把压在箱底的玩心,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在儿女的陪伴里,重新活成个孩子。
林薇悄悄给他们拍了张照,照片里,王老太正指着天边的晚霞,梁老汉侧头看着她,眼里的光,比晚霞还亮。
夜里在洱海边扎营,房车的灯透过纱窗映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光。林薇抱着膝盖坐在折叠椅上,望着远处渔火轻轻说:“这几天看着叔叔阿姨,我才算真明白啥叫一生一世一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吵吵闹闹也能走一辈子,多踏实。”
晓冉挨着她坐下,手里转着根狗尾巴草:“可咱们仨……总不能也一生一世三个人吧?”
梁平刚从房车里拿出毯子,闻言把毯子往她俩肩上一披,自己在旁边蹲下,忽然伸出胳膊,左手揽住林薇的腰,右手握住晓冉的手,仰头看着她俩笑:“为啥不能?就一生一世三个人,怎么了?”
林薇身子一僵,想挣开却被他揽得更紧,脸颊贴在他发烫的胳膊上,声音都发颤:“你疯了?这不合规矩,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梁平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当年我爸娶我妈,连面都没见过就拜堂,那是他们的规矩;现在咱们仨,一起在无人区吃过野鼠肉,一起在暴风雪里背过仪器,谁也离不开谁,这就是咱们的日子。”
晓冉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蜷了蜷:“可……叔叔阿姨那边……”
“我去说。”梁平握紧了她俩的手,目光亮得像水里的星子,“我爸妈这辈子,就盼着我能安稳。可啥叫安稳?对我来说,少了你们俩任何一个,日子都跟缺了角的月亮似的,圆不了。”
林薇的眼眶慢慢红了,想起在西藏科考时,她肺水肿昏迷,是梁平背着她走了三天三夜找医疗队,晓冉守在旁边喂葡萄糖水,连眼都没合过。那些过命的交情,早就把三个人的命运缠成了一股绳。
“其实……”晓冉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早就想过,要是真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梁平笑着把她俩往怀里带了带,海风带着水汽吹过来,裹着三人的呼吸。他低头看着林薇泛红的眼角,又捏了捏晓冉微凉的指尖:“咱们又不碍着谁,日子是自己过的。等这次回去,我就跟我爸妈摊牌。他们俩看着凶,心最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林薇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泥土和汗水味,忽然觉得那些世俗的眼光、旁人的议论,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晓冉也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嘴角慢慢绽开个笑。
水面上的光还在晃,像谁在轻轻摇晃着时间的钟摆。或许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圆满,可对他们仨来说,三个人的一生一世,才是完整。
梁平正帮着林薇整理采集来的贝壳标本,晓冉突然指着海边“呀”了一声:“平哥,你看那是不是叔叔阿姨?”
他抬头一瞧,好家伙,梁老汉正脱了布鞋往沙滩上扔,王老太拎着他的裤腿在后面念叨,俩人踩着浪花往海里走,水都没过膝盖了。梁平赶紧往那边跑:“爸!妈!你们咋下海了?当心脚下滑!”
林薇和晓冉也跟着追过去,远远就听见梁老汉的大嗓门:“怕啥?我年轻时候在黄河边摸过泥鳅,这海鱼还能比泥鳅滑?今儿非得抓条大的,给你妈炖汤喝!”
王老太一边拽他一边笑:“你可拉倒吧,这海水咸乎乎的,鱼早躲远了,别到时候鱼没摸着,倒让浪头把你这老骨头卷走!”
梁平跑到近前,赶紧扶住晃悠的梁老汉:“爸,您这都多大岁数了,还逞能呢?这海里哪能徒手抓鱼?再说这水深,脚下全是沙子,容易崴着。”
梁老汉甩开他的手,弯腰往水里探了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汗衫:“我瞅着那浪花里有银光闪,准是鱼!你妈这辈子没吃过刚上岸的海鱼,我得让她尝尝鲜。”
王老太在一旁红了眼眶,嘴上却骂:“老东西,净说些没用的!谁稀罕你的鱼?赶紧上来,衣裳都湿透了。”可手上的劲儿却松了,任由他在浅水区扑腾。
晓冉赶紧从包里翻出毛巾,林薇则帮着梁平往回拉人。梁老汉不甘心地往水里抓了两把,只捞上来一把海草,懊恼地拍了下大腿:“邪门了,刚才明明看见的……”
“看见了看见了,”王老太帮他拧着湿透的袖口,声音软得像海水,“是条金贵的鱼,知道你要来抓,先躲起来了,等咱下次来,它准带着一家子候着呢。”
梁老汉这才笑了,任由孩子们把他扶上岸。梁平看着爹裤脚滴下来的海水,又看看妈眼里藏不住的甜,忽然想起昨晚在洱海边说的话——或许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不是什么规矩,而是哪怕到了海边,也想给对方摸条鱼的心意。
林薇悄悄碰了碰晓冉的胳膊,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温柔。沙滩上,梁老汉正举着那把海草跟王老太炫耀:“你看这草,比咱家院里的芦苇好看吧?回去插瓶里。”王老太笑着捶他一下,夕阳把俩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打不断的绳。
梁平帮着梁老汉拧着湿透的裤腿,听他还在念叨刚才那道银光,忍不住打趣:“爸,您要是真能在海里徒手抓着鱼,不用等明天,我现在就给您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标题都想好了——‘七旬老汉深海擒鱼,惊现江湖失传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