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驿站的客房中,马凌虚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思来想去地回味着李史鱼昨晚说过的话,总觉得李史鱼变了,变得她不认识了,就跟独孤问俗一样。
如果说,独孤问俗北走燕赵,是因为祖上的缘故,无法得到朝廷的信任,根本找不到出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李史鱼可是朝廷命官,他为何也要北走河朔?
难道仅仅因为杨国忠贬了他的官?
杨国忠贬他官,是杨国忠的错,总不能迁怒朝廷吧!更何况,这次被贬朝邑县,连他自己也说是遇到了害死他太父的琅琊人张山,失手打死了人,难道不应该受到朝廷的责罚吗?
她真的想不明白,李史鱼为何会变成一个一心想着自己的官位、一心只想自己家人的人!
他过去的那种谦谦君子难道是装出来的?他曾经的知书达理难道是故意作秀?
李史鱼所有的优点如今只剩下才思敏捷,用来跟她辩解!这是马凌虚无法接受的主要原因。
马凌虚不想搭理李史鱼,可是内心却很难受。
她在扬州受到那么多的委屈,一直认为舒赋不懂怜香惜玉,舒赋只顾花天酒地,舒赋让他生不如死,如果换做独孤郎或者李史鱼,一定跟舒赋不一样,她一定能得到不一样的生活体验。可是,真的见到了他俩,马凌虚一样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想要逃离的感觉。
现在的马凌虚,甚至连李史鱼为何出现在凤翔都不想问,只想着赶紧离开凤翔,逃往东京,躲进开元观,度过余生。
同样,李史鱼也是整夜无眠,他辗转反侧,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问题。
就在昨夜以前,他是多么想跟马凌虚见一面,多么喜欢马凌虚。
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他在玄元观初次见到御剑而行勇斗恶徒的马凌虚时,那种崇拜和尊敬是难以言说的。
后来,跟随马凌虚进入东京城,马氏一家没有嫌贫爱富,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生活帮助,即便是后来他多才科及第,也是马玄明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典,还给了他许多银两,让他在官场站稳了脚跟。
所有这一切都让李史鱼感到温暖,他觉得,他能遇到马凌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把马凌虚当做自己的幸运神,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做高高在上的女神,看一眼,都觉得心跳加速,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
在马凌虚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穷困落魄的乡野小子,除了满腹诗书和仁义道德的迂腐,什么也没有。
那时的马凌虚就是一尊美若天仙的女神,李史鱼可望而不可即,根本就不敢奢望着亲近,更别说迎娶。
后来,李史鱼多才科及第,他第一个告诉了马玄明,就是想让马玄明给马凌虚传个话,我李史鱼终于咸鱼翻身,有了一丁点可以跟马凌虚平等说话的资格了。
可惜的是,马凌虚此时已经嫁给了扬州舒赋,他有的只是错失良机的遗憾。但是,李史鱼没有感到悲伤,因为在他看来,有了一定的官位,只是稍稍改变了自己的卑贱地位,这与亲近马凌虚是两码事。真正生出迎娶想法,还在后面。
李史鱼从正字郎升任长安尉,并且制定了昼夜巡防的制度,快速肃清了王鉷王銲兄弟俩在京兆府留下的遗毒,营造了长安城风清气正的社会氛围,得到吏部赏识,直接擢升为监察御史。
此时,不少人看到了李史鱼身上的潜力,想要跟他套近乎,给他牵线说亲,李史鱼一时风光无限,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跟马凌虚一样的社会地位,也有了迎娶马凌虚的资本。
只可惜马凌虚已经嫁给了舒赋,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此时的李史鱼,仅仅是有了迎娶的念头,并没有任何行动,因为他很清楚,马凌虚是舒赋的妻子,按照大唐律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即便在后来,他跟河东王氏女闹崩,一时想起马凌虚的好,也仅仅是望洋兴叹,徒留下错失良机的遗憾而已。
后来他被李林甫排挤出朝廷,外放河南府,这种想要亲近马凌虚、了解马凌虚近况的想法最为迫切,谁知,还没有等到他拜见马玄明、就被李林甫打发去了安西,这种念想自然偃旗息鼓。
在安西都护府,他无意中遇到了马玄明,与马玄明的长期交谈中,他问的最多的就是关于马凌虚的一切,当他了解到马凌虚在舒家生活困苦压抑,已经跟舒赋和离的情况后,立刻坚定了要迎娶马凌虚的想法。
他觉得,此时的他,虽然不如在监察御史和河南府司法参军位置上那么风光,至少也算是七品朝廷命官,迎娶马凌虚不能算是奢望。更何况,马凌虚已经嫁给了舒赋,而自己还尚未迎娶。
他这种心思,连马玄明都看得出来,甚至还给了他回朝后如何寻找马凌虚的建议。
这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有等到他付诸于行动,杨国忠因为他替边将高仙芝说了情,一举将他贬为莱阳丞。
在莱阳,李史鱼心灰意冷了好长一阵子,等到心情平复下来,恰好就遇到了王慎瓮和张山的案子,涉案其中,被人拿捏,一贬再贬,来到朝邑县,完全没有想要迎娶马凌虚的心思。
总觉得,自己已经被朝廷厌弃,此时的他哪里还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哪里能给马凌虚幸福生活?只想着在朝邑县苟活下去,度过余生罢了。
直到他遇到安禄山,被迫北上幽州成为东平王府的司法参军,李史鱼再一次意气风发,仿佛找回了迎娶马凌虚的勇气。尤其是在李府遇到了高丽姬万团儿,他这种心思更加强烈,他认为,他不能将自己的清白轻易浪费掉,一定要把这份纯真的感情留给马凌虚,所以,才有了那个想要南下洛阳,驻留朝邑县,寻找马凌虚的行动。
最让他心动的是,他的真诚感动了上苍,真的在凤翔城遇到了马凌虚。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认为一切都在虚幻中。
他至今仍难以相信,他跟马凌虚进行了一番长谈,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在梦中。
他更加难以相信,马凌虚已经通过交流疏远了他,他觉得,这一切仅仅是虚幻的,不是真实的,等到他一觉醒来,找到马凌虚就能重归于好,依旧能够找回他与马凌虚之前的纯真感情。
果真如此吗?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他给安禄山的辩护,给自己投靠安禄山寻找合适理由的说辞,已经让马凌虚感到他变了,他变得追逐名利自私自利,不再是过去那个淳朴善良的乡野小子了。
马凌虚已经心灰意冷,不仅是对李史鱼,而且是对所有的身边人和事,她已经决定脱离尘世归隐清静,决心走进洛阳道德坊的开元观,余生与青灯为伴,不与任何人任何事发生纠葛。
马凌虚已经料定李史鱼会在天亮前向自己道歉,向自己解释,甚至向自己做出远离安禄山的保证。所以,她早早地起了床,天还未明,便踏上了东下洛阳的行程,甚至连空灵子都不想惊动。
可是,她一动身,空灵子立刻睁开了眼,因为这一夜,空灵子也没有安然入睡,他也在思考,李史鱼昨夜说过的话,究竟是这个社会变了,还是李史鱼和独孤问俗变了,他也搞不清,反正他清楚地知道,马凌虚跟独孤问俗和李史鱼已经彻底决裂,再也没有和解的余地了。
空灵子是出家人,他自然能理解马凌虚此时的绝望心情,他当然也会坚定地跟着马凌虚。
翌日清晨,夜色朦胧,鸡鸣三遍,东方亮起了鱼肚白,马凌虚和空灵子已经骑上驿站的高头大马绝尘而去。
等到李史鱼从睡梦中惊醒,赶紧去往马凌虚和空灵子曾经居住的客房查看,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李史鱼慌了神,赶紧跑去问驿丞和驿长,两人一个比一个摇头摇得厉害,他们也不知道两位客人去往何方,只知道他们骑着驿马出去的,应该还会去往下一个驿站。
究竟是往西到安西都护府,还是往东去往长安和洛阳,亦或者是往南去往剑南益州,还是往北去往平凉。李史鱼根本不知道,也猜不出来。
他只恨自己昨晚没有问清楚马凌虚为何出现在凤翔,又要去往何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做出选择,赶紧去追。
益州是世外桃源,但山路崎岖,那边也没有马凌虚的亲人,她往南的可能性最小。
洛阳是马府所在地,他找不到太父,返回洛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马玄明在安西都护府,所以返回洛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平凉是崆峒山的所在地,李史鱼知道,马凌虚曾经在关山研习骑射,在崆峒山修道练剑,她去往平凉可能性很大。
安西才是马凌虚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因为李史鱼刚刚告诉了她,马玄明就在安西,马凌虚从洛阳来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太父,现在已经知晓地点,没有理由不去安西寻找。
想到此,李史鱼已经有了目标,马凌虚一定去往安西。而且,他曾经去过安西,从凤翔出发,第一站就是天水驿站。对,马凌虚一定在天水驿站。
李史鱼从驿站要了驿马,一个纵身跨上马背,一个响亮的皮鞭,驿马一头便扎进了晨曦之中,留下的尽是黄土飞扬的泥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