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入夜时分,红日落而金星起,夜幕沉而明月升。
千门万户都挂起了红灯笼,洛水南北漫天飞升了孔明灯,映红了神都的夜空,带着洛城人的美好愿望飞上了天宫;洛水、瀍水和涧水弥漫着一艘艘许愿船,带走了洛城人的霉运困厄。就连森严的宫城,也时不时地飘出一辆盏,指不定是哪个不怕死的宫女,亦或者是哪个任性的皇子皇孙。
一城之人皆若狂,变装假面迎紫姑,十之八九在天津,不是放灯就放船。
马府一家早早用过晚宴,从思恭坊出发,步行去往端门外天津桥。
哥哥马驭番十二岁,跑在前面,马凌虚八岁,跟在后面,两人你跑我追,欢笑声不绝于耳,抛洒一路。
刚到皇城南门承福门,马凌虚就走不动了,嚷嚷着要父亲抱。
回到东京,举家团聚,理应高兴,可是,面对父亲,马光谦总是有一股羞赧之情激荡在胸难以言说。
偏居江南小城,为官休宁县尉,屈指十年有余,整日公务缠身,日日不得清闲,却始终不见升迁。马光谦的人生仿佛焊在休宁县尉,为此,他苦恼不已。
平日里,忙于差遣,无暇去想,也就罢了;佳节团聚,面对折冲都尉的父亲和河东司马的兄长,容不得马光谦当鸵鸟缩头不语。
上元节赏灯,本是一件开心的事,马光谦却满心郁闷,寡欢少喜。当马凌虚要他抱时,他不是欣然应诺,而是暴跳如雷,吓得马凌虚啼哭不止。
最后,母亲兰媚儿将她抱起,揽进怀里。
马玄明看马光谦不顺眼,狠狠地呵斥了他。
原本开心快乐的一家人,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气氛紧张,谁也不愿言语,只好在承福门前分道扬镳。
好不容易走到端门,绚丽多彩的烟花即将燃放殆尽,美轮美奂的打铁花也接近尾声,年幼的马驭番哭闹不止,埋怨妹妹马凌虚耽误了时辰,害得他大老远赶来,却没能看到天津桥上精彩的一幕。
马光谦正想找个出气筒,排解心中郁闷,将这一切也归罪于女儿,责骂她顽劣无度,浪费时日。马凌虚成了众矢之的,心情坏到极点。
原本,因为她不喜女红,不爱丝竹,不会歌舞,马光谦就大失所望,总骂她是个没有女人味的假小子,这辈子都少人问津。现如今,却因为她脚力发困行走迟缓耽误了全家人观赏烟花而大发牢骚。
兰媚儿很清楚,丈夫这是借故发泄心中的愤懑,所以,也就没有搭理他。
谁知,马光谦得寸进尺,话头一转,竟然指责她出身卑微,怪她娘家人不能在他仕途上有所帮助。
兰媚儿忍无可忍,回敬了他一句,“大丈夫理应靠本领升官进爵,鲜有仰仗裙带关系上位,更耻于斜封左迁。你倒好,心无志而怨他人,人无功而责妻女。”
很显然,兰媚儿的这句话击中马光谦的要害,点到了他的痛处,他勃然大怒,“我这辈子倒霉透顶,以前与高门望族失之交臂,今后还要断了女儿联姻攀附。”
“无耻至极!当初要娶奴家,你死乞白赖,言说奴家千般好万般美,会唱清曲善跳舞,如今却道,奴家父兄无能,让你缺少仰仗!”兰媚儿哀怨道。
“只怨我当初迷了心窍!”马光谦恨恨地说,“如今我让你调教虚儿歌舞,嫁个好人家,有错吗?”
“我尽心了,虚儿也学了呀!”兰媚儿回应道,“只是人各有志,她不喜好这个,总不能强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当听命于你我安排!”马光谦突然从兰媚儿怀中夺走马凌虚,狠狠地掷在地上,厉声喝问,“人家都是琴棋书画视之能作,胡旋柘枝闻之能舞,身为女儿身,你为何不勤加研习?”
“不喜欢!”马凌虚倔强地应道。
“我让你顶嘴!”马光谦恼羞成怒,对着幼小的马凌虚就是一记耳光。
“我讨厌你!”马凌虚负气狂奔,嘴角淌着血,冲向天津桥南。
“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马光谦对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不但不追,还死死地拉住兰媚儿的衣袖,不让她去。
“你放开!”兰媚儿声泪俱下,扯烂了衣袖,好不容易挣脱马光谦的束缚,冲向桥南的人群中。
茫茫人海早已不见马凌虚的踪迹,她一路奔跑,一路哭喊,寻遍洛南七十四市坊,问遍大街小巷所有路人,也没能探听到女儿的丝毫讯息。
兰媚儿从夜幕降临一直找到晨星出现,身心俱疲的她早已流干泪水,一想到马光谦对她们母女俩说过的那些话,就伤心欲绝。
她爬上安喜门大街的浮桥,北望拜洛坛上高高矗立的洛神,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钻进河水中。她面朝东南方向的扬州城叩拜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万念俱灰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洛河。
尚在气头上的马光谦自然不知。他原本在兰媚儿冲向桥南后负气要回思恭坊,被心怀愧疚的马驭番拦住了去路,父子俩茫然地在人群中找寻了一阵,无果而终,颓然回家。
马玄明暴怒,狠狠地数落了马光谦,责令马府上下倾巢而出找寻兰媚儿母女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