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下不曾见过。”贾逸答道,“至尊推行新政,利国利民,只是抑制了江东系、淮泗系这些世家豪门的权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会齐声反对。”
“你能看到这点,对朝政多少还是洞悉一些的。不像吕壹、虞青他们,只会表忠心,说些什么把反对之人都抓起来的蠢话。”孙权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就算能看透一些东西,也不见得要参与其中。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你明白吗?”
“臣下明白。”贾逸拱手应道。这句话,就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了。
帝王之家,无法用平民百姓的血亲情感去看待。千百年来,为了争夺王权皇位,兄弟反目、父子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就连秦皇汉武都不能幸免。孙权本身疑心颇重,又是权力欲望极深的人,容不得麾下独臣结党依附。
“贾校尉是个聪明人,”孙鲁班一语双关,“要不然,也不会在叛逃到咱们这里之后,仍然受到重用了。”
“多谢至尊信任,也谢孙郡主举荐之恩。”贾逸不亢不卑地回应。
孙权摆了摆手:“这里没有你的事了,退下吧。”
贾逸躬身后退,刚刚出了殿门,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了孙鲁班的笑声。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而且看起来极得孙权宠信,恐怕连太子孙登都比之不及。萧闲从她手中揽过黄鹤楼的营造,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镜花水月”中的六具尸体已经剖验完毕,仵作提交的文案上,清楚地指明六个人都死于牵机药。宁陌派出解烦卫,将吴祺在内的六名江东士族家眷一一提审,问出来了一些线索,但价值都不是很大。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这次宴会是吴祺召集的,其余的五个人平时与吴祺关系很好,在江东系中属于家世门第都不怎么显赫的末流士族。那晚聚会,他们跟家人说的都是要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应对暨艳新政之事,除此之外,没有再说什么。
六个人说法一致,肯定是提前统一了口径。他们的真实目的,或许与暨艳新政无关。毕竟,以他们这几个人的身份地位,妄图阻拦新政无异于螳臂当车。宁陌扩大了调查范围,拘来了与六个人关系密切的其他人等,终于在吴祺的外室那里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
据他的外室所说,吴祺在赴宴前几天,曾经在酒后发过一次牢骚,说贾逸不过是解烦营中的一条狗,也敢在朱治的宴会上让自己难堪。现在终于有个机会,要坏了“镜花水月”的门头,让贾逸栽个大跟头。外室担心被解烦营和郡主府报复,劝吴祺稳重行事。吴祺却说自己得了高人指点,解烦营不足为虑,就连郡主府也庇护不了贾逸。但这个高人是谁,吴祺口风很严,并没有说出来。这些消息,从侧面印证了宁陌的推断,吴祺等人是受人蒙骗,以为可以在“镜花水月”借机闹事,没想到送上了自己的性命。
宁陌掏出那枚寒蝉令牌,在指间轻轻捻动。整块令牌以黄铜打造,雕刻精美,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但宁陌已经断定,这枚并不是真正的寒蝉令牌。令牌这种东西作为信物,应该经常会被使用,就算是再小心呵护,时间长了也难免会变得暗淡,出现一些细小的划痕。这枚令牌太新了,像是刚刚铸造出来不久。而且,寒蝉一向行事隐秘,滴水不漏,犯下如此大的纰漏实属罕见。最为重要的是,他见过真正的寒蝉令牌,这枚令牌的重量不仅比较轻,而且在蝉尾花纹处还有个致命的纰漏。
可见,从陈松之死开始,犯下这一系列凶案的人就在极力把水搅浑,引着宁陌怀疑贾逸跟寒蝉的关系。那么,贾逸是清白的,与寒蝉无关吗?也不尽然,宁陌前一段时间,已经派出陈奇前往公安城暗地调查贾逸留下的蛛丝马迹,并且命曹铭在武昌城中走访太平道一案所涉人等。他总觉得,就算贾逸天资绝伦,仅仅凭借郡主府和丹阳豪族的助力,也绝无破获那两件惊世大案的可能。贾逸在那两个案子中,面对的是军议司和进奏曹的精英,都是过惯了刀头舐血日子的人,彼此交手,一着错,满盘输。贾逸没有解烦营的支持,还能步步先机,料事如神,他的情报来源和调查人手,郡主府和丹阳豪族都给不了,只能是来自一个实力强大而且精于此道的后援。
纵观天下,只有寒蝉了。
只可惜没有证据。不过,就算有证据,宁陌也没有准备将贾逸交给虞青。虞青要的是贾逸死,而宁陌只想通过贾逸,查清楚当年妻子被杀的原因。宁陌原本以为,妻子林悦的死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但是三年过去了,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即便用时间也无力抹去。他站起身,推开了房门。外面夜色已深,天空中一轮孤月隐藏在乌云之后,星光也显得寂寥暗淡。宁陌叹了口气,正要去厢房小憩,却听得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曹铭的身影闪了进来。
“怎么,探出来什么消息了?”宁陌问道。曹铭在武昌城已经探查月余,每次问起,都说毫无头绪。现在突然深夜来报,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都尉,属下虽然没发现贾逸与寒蝉有联系的实证,却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宁陌将曹铭让进房内,关上了门窗:“说来听听。”
“太平道一案中,因为贾逸被杀手伏击过,所以郡主府给他配了一队枭卫跟随护卫。”曹铭道,“不论贾逸走到哪里,都有枭卫跟随,而且有人专门记录当天发生的事情。我托了点关系,把记录的木简偷了出来,然后对照了一下太平道案子的进展,发现了一些端倪。”
曹铭从怀中掏出两卷木简,分别摊开放在长案上。
“都尉您看,贾逸偶尔会去茶社、酒铺,甚至赌坊中,每次他去过之后,不出一两天的时间,案情必然会有进展。”
宁陌盯着两卷木简,来回对照。的确如此,虽然不是案情每次有进展之时,贾逸都去了这些地方,但每次贾逸去了这些地方之后,案情就会有所突破。他的心提了起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算有枭卫跟随,诸多不便,这些地方也极有可能是那个幕后势力与贾逸传递消息的场所。
“这些地点,标注汇总了没有?”宁陌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属下已经去了三家。”曹铭道,“但是这三家看起来都没什么特别,而且都换过东家和伙计。”
“什么时候换的?”
“贾逸去过之后,慢则一两旬,快则数日。而且属下还打听到,转手的店主要价不高,还不够市价的八成,所以都很快就转出去了。”
“牙行、市正那里,查了没有?这几家店主是什么人?”
“查过了,是一个名叫张攀的,备案、画押齐全,现在还住在南城。”
宁陌提起案边的长剑,问道:“后院还有多少马匹?”
“这个……”曹铭挠了挠头,不明白宁陌为什么这样问。
“今晚咱们左部督当值的解烦卫只有二十人,你去把他们都召集到后院,有多少匹马就去多少人!”
“都尉现在就要去南城?”曹铭犹豫了一下,“不禀告虞部督吗?她会不会误以为咱们要抢功?”
“忘了这个了。”宁陌沉吟片刻,“不必禀告虞部督,也不必去喊人了,你我现在先去看看情况。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曹铭向后门跑去,宁陌换上一身软甲,又提了两把短弓,快步走到月门外。刚才有些冲动,不是曹铭多嘴问了一句,差点带着大队人马前去了。那样的话,难免会被虞青知道。如果虞青得知此事,接下去的查索方向就不是他一个都尉所能掌控的了。
不多时,曹铭已经牵马过来。宁陌将一把短弓抛给他,翻身上马,一起向南城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两个人已经来到张攀住址外围。一条街全都是低矮泥坯房,有些房顶还是用稻草铺成的。污水顺着墙角流淌,偶尔能看到腐烂的菜叶子漂过,到处泛着微酸的臭味。这就是拥有几家铺子的人住的地方吗?
宁陌按着腰间剑柄,直接走了上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了如雷的鼾声,还有一股酒臭。他伸手推门,只觉得触手之处油腻腻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过。月光照进房内,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地上丢了几个酒坛,满屋都是呛鼻的烈酒味道。正对着房门的竹席上,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黝黑瘦子,对宁陌的到来浑然不觉。
宁陌不敢托大,让曹铭守在门外,自己拔出长剑,踢了瘦子一脚。瘦子翻了个身,嘴里嘟囔道:“催,催,催,催个屁啊。赌债赌场还,哪能闹到家里来。”
宁陌又踢了他一脚,问道:“你是张攀?”
瘦子睡眼惺忪,抬头看到寒气逼人的长剑,吓得直往墙角缩去:“有……有贼!”
“你看清楚,我是官差!”宁陌冷声道,长剑往前一挺,“我再问一次,你是张攀?”
“小人是,小人是!”
“牙行、市正那里都有记载,一年多以前你在城中有五六处产业,为什么要委身在这种地方?”
张攀张大了嘴,好像不知道宁陌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名下有铺子?”宁陌的眼神很冷。
“小人……小人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小人要是有铺子,早享福去了。”张攀哭丧着脸,“您是不是找错人了?”
“为什么牙行和市正那里,会有你的画押和备案?”
“小人都不识字,哪里懂什么画押啊!”张攀挠了挠头,又道,“说起来,我家二叔在牙行里做事,三四年前倒是拿了好几份契约,要我照着他写的字画下来。然后还给了一笔钱,说是有人要借用我的名字开店。”
“你二叔现在何处?”
“前年、前年出城的时候遇到山贼,被杀了。”
宁陌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怅然叹了口气,收剑回鞘。虽然早料到没有这么容易查到寒蝉,但线索断得这么彻底,还是让他觉得空落落的。
曹铭转过头,问道:“都尉,这个人怎么处置?”
“先押回解烦营大牢,再审几次,免得有诈。”宁陌道。他走出低矮的泥坯房,发觉外面已经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身后曹铭已经将张攀捆绑起来,驮在马后。宁陌也翻身上马,仰起头,任雨水滴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透过漫天的雨丝,小巷的尽头,似乎又出现了林悦的身影。
宁陌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低头策马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