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彪打断了暨艳的话:“子休,天下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吗?”暨艳反问道。
徐彪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现在整顿吏治推行得这么顺利,是因为至尊要从江东系和淮泗系手中夺权。如果被至尊发现了我们的目的,你觉得这种逆天之举,有成功的可能吗?”
暨艳笑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天不可逆?”
“我们这是在与天下豪门世家为敌,你就没有担忧?”
“不错,事到如今,你我只能拼死向前,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暨艳道,“但既然有了这次机会,就当尽力而为,看看这天到底可不可逆!”
贾逸只觉得好尴尬。
本是来面见孙权的,被羽林卫引到殿内之后,却发现孙权不在,倒是公主孙鲁班坐在侧席上。他抬头偷瞄一眼,发现孙鲁班穿了身纯白蜀锦深衣,裸露了半个香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暧昧之意。
贾逸的心头一紧,正要快步退出大殿,却听到孙鲁班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怎么了,见了我就走,是怕我吃了你吗?”
贾逸只得躬身施礼,道:“不敢,下官是怕唐突了公主,于礼法不合。”
“贾逸,是我叫羽林卫放你进来的,哪有什么礼法不礼法的。”孙鲁班起身,婀娜地走到贾逸身边,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你来东吴都好几年了,听说破了好几个案子,我还以为肯定是个满面络腮胡须的壮汉,想不到生得倒挺俊的。”
说着说着,孙鲁班竟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贾逸的腰弯得更低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听说你一直住在我姑姑的府中?”孙鲁班笑道,“她整日外出打猎,你自己在府里是不是很无趣?要不要搬到我的府中去住?”
贾逸沉声道:“下官最近都住在‘镜花水月’,郡主府已经很少去了。”
孙鲁班揶揄道:“你在揣摩女人的心思方面一点灵气都没有,比你那萧闲兄弟差远了。”
香气渐渐远去,她又回到了侧席上:“孙梦那丫头古灵精怪的,很是好玩,就是醋意太大。放心吧,我不跟她抢男人,免得她去我府上闹得鸡犬不宁。”
“我与孙姑娘……”贾逸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起了诸葛恪的话,再说只是朋友,岂不是毁了孙梦的清誉?
“我不是说她坏话,她就是那脾气,跟我姑姑一个样,自己的东西护得特别紧。”孙鲁班拉起深衣衣襟,遮住了香肩,“你要是跟她成了亲,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她能杀了你。其实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大家开心就行了,何必太过认真呢?”
贾逸低头不语。
孙鲁班颦眉道:“你这个人,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她一颦一笑,都是绝世风情,难怪那么多男人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贾逸干咳了一声:“回禀公主,下官是一介武夫,风花雪月之事不是很懂。”
“罢了,罢了,你真是无趣得很。”孙鲁班拿起一支毛笔,在一卷竹简上写起字来。
贾逸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闷声等待。又过了大概一两盏茶的时间,她收起笔,提起竹简吹干了上面的墨迹,像个小孩子一样跑到贾逸跟前,将竹简展示开来:“我写给父王的,你觉得怎么样?”
贾逸抬头,粗略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灵逸,整洁素净。而内容竟然是盐铁官营专卖之策,针砭时弊,切中要害,所提建议也有很强的可行性。单从这篇策论来看,应该是出自学富五车的有识之士,让人绝对想不到会是一介女流所作。
贾逸忍不住赞了一声:“公主所识,令下官着实佩服。”
孙鲁班得了夸奖,又是“嘻嘻”一笑,负起双手道:“我知道,外面都说我整日与面首嬉戏,挥霍无度,放浪形骸,是个不可救药的坏女人。他们对我在政事上的功绩,视而不见,从不提及。其实我若是个男人,就算再多几个心爱的女人,也会被他们称为当世奇才,对不对?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就把我污蔑得分文不值,这世间倒也是可笑。”
“谁又惹你生气了?”孙权微笑着,从后堂进入了大殿。
孙鲁班一扫小女儿的嬉闹神态,淡笑道:“没有,只是跟贾逸闲聊几句罢了。”
孙权指着贾逸道:“他可是解烦营里我最倚仗的人了,你别打他的歪主意。”
孙鲁班道:“哪有,父王您多虑了,女儿是知道分寸的。只不过跟他发了几句牢骚,说女儿总是被外面的人辱骂罢了。”
“别人骂你,你听听也好。我听说你手下的那些门客,昨天又在东市酗酒闹事,该不该管管?”孙权说得没有那么直白,其实所谓的门客,就是孙鲁班的面首而已。他们仗着孙鲁班的权势,经常目无法纪,惹得民众怨声载道。
“父王教训得对,我回去就抽他们鞭子。”孙鲁班没有辩解,干脆利落地躬身谢罪。
孙权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贾逸道:“我这个女儿,就是太爱出风头了,本事倒还是有的。这两年经常帮我处理一些财税方面的事,平准、均输、酒榷这些国策,都是她提出来的,给国库增添了不少收入。”
贾逸拱手道:“刚才看了公主草拟的盐铁官营之策,实在是真知灼见,令臣下敬佩不已。”
这两年,孙权推行平准、均输、酒榷之策,从江东系、淮泗系和地方士绅手中,夺取了不少利益。如今朝廷收入中,田地赋税所占比重已经大为减少,国库收入连年增加,不像前些年花钱、用人都需要豪门世家支持。不过此举也激起了很多议论,说孙权如此作为,是在与民夺利,不合圣人法度。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些国策是谁提出来的,想不到竟然出自孙鲁班之手。
贾逸隐隐觉察到了,为什么孙权会态度暧昧地支持暨艳整顿吏治的新政。天下三分之势已成雏形,魏、蜀在这几年内,应该都不会发动什么大的战争,是整顿内部的最好时机。而且通过这几年的平准等策,不论是在财力方面,还是人力方面,对江东系和淮泗系等豪门世家的倚仗程度大大降低,不必再受掣肘。整顿吏治,削减冗官庸官,其实是进一步地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权势,让孙权一人大权独揽,一呼百应。
这样下来,前些年那种“士大夫与孙家共治天下”的论调,以后恐怕要成为大逆不道了。只是如此削弱豪门世家,就不怕他们忍到极限之后,反弹爆发吗?还是说孙权早已准备了后手?
“我一个女流之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都是父王平日提点培养的缘故。”孙鲁班笑道,“贾校尉最近跟登哥哥走得挺近,应该看得出来他才是满腹经纶、温文尔雅吧?”
这个女人心思太重,轻描淡写间就把孙权想问的事情说出来了。贾逸抬头,低声道:“下官跟太子殿下只是因为朱治太傅一案,为顾谭洗脱了嫌疑,才偶尔结识,彼此间并不是十分熟悉。”
“听说有一次你在路上遇到登哥哥的车驾,有人从你身后射出弩箭?那个人抓到了吗?”孙鲁班没打算就此打住。
“没有。这几年我在解烦营当差,结下了不少仇家,可能是有人想借此陷害我。还好太子明察秋毫,没有让我蒙受不白之冤。”贾逸坦然答道。
“最近诸葛恪去找过你吧,那个人可是个痞子,怎么难为你的?”孙鲁班笑着问。
“他是太子‘四友’之一,怕我怀疑朱治一案中,太子是幕后之人,特意上门向我解释。”贾逸道,“诸葛公子虽是一派狂士风采,倒是我东吴难得的少年英才。”
“那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登哥哥对有能之士一向以礼相待,你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跟他多接近接近。”
“不敢。太子乃国之储君,贾逸只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实在高攀不起。再者我平日职责所在,公务繁忙,也没有清谈论政的时间。”
四个问题,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各个问在要害之处。贾逸知道,自己稍微表达出搪塞之意,就会引起孙权的疑心,索性全部照实回答。孙权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孙鲁班的四个问题问完,才轻轻咳嗽一声,拿起了长案上放着的《盐铁论》。
孙鲁班打了个哈欠,道:“只顾着说登哥哥,你那个兄弟萧闲,营造黄鹤楼挺卖力的。这个人也算商业奇才了,现在城中酒肆、赌场、妓馆开了好几家,口碑也算不错。”
孙权这才插话道:“给他赏点什么,要让城中百姓知道,不管出身如何,只要是尽心为朝廷效力,都会得到褒奖。”
孙鲁班笑着应承下来,贾逸拱手称谢。
孙权道:“前几日虞青上报,说有几个反对新政的人,在你的店铺里被毒杀了,这个案子查得怎么样?是否跟朱治一案有关?”
贾逸道:“眼下有不少江东系和淮泗系的世家子弟群情激愤,传言是暨艳等人在铲除异己。但臣下怀疑,这个案子可能是有人故意挑起矛盾,意图妨碍至尊新政,和朱治案应该是同一股势力所为。目前已经有了一点线索,还正在查。”
这股势力很可能是公子彻,但这个推断,贾逸无法说出口。总不能告诉孙权,他正在怀疑王室宗亲。
“案子要继续查,但也要防止有人借着案子去反对新政。”孙权道,“那些世家豪族,动辄就说新政执行下去,将会社稷倾覆,动摇国之根本。还把前段时间的平准、均输、酒榷之策评价得一无是处,说什么百姓哭号,民不聊生。贾逸,你经常游走在市井之间,可曾见到这种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