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艳道:“我东吴朝政被淮泗系与江东系分而把持,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为臣就不再赘述了。起先至尊选用朱治为太子太傅人选,应该是深有所虑。朱治不论从资历还是威望上来说,都是太傅的合适人选,更难得不党不争,只对朝廷用命,对至尊用心。由他担任太傅,百年之后太子登继承大统,不会对江东系和淮泗系任何一方有所倚重,从而仍能保持朝政均衡的态势。只是近年来,江东系与淮泗系两派钩心斗角、暗中倾轧,已经到了彼此不容的地步。如今朱治一死,他们便有了夺得太子太傅之位,进而拉拢储君的最好机会。因此,臣以为,朱治很可能是死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的毒杀。”
“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附会。不管是出身江东,还是出身淮泗,都是我大吴的臣子,岂能干出杀人夺位这种事?”孙权向东侧文臣首位的张昭问道,“张公,您怎么看暨艳这番言论?”
张昭是三朝元老,淮泗系首席,如今虽然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但精神仍然不错。孙权发问之后,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微闭着双眼,似乎走神了没有听到。
孙权干咳了一声,刚要重复问题,就听到张昭不冷不淡道:“老臣虽然与暨艳同朝为官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他性情耿直,如今敢说出朝堂之上最大的弊病,实属不易。只是将朱治之死归咎于此,都是他的猜想,并无半点人证物证,不可采信。”
孙权点点头,又转向张温道:“暨艳是你推举的,你怎么看?”
张温虽然是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便在朝堂上对暨艳太过偏袒,尤其是在张昭表态之后,他更要注意措辞。张温不敢思索太久,恭敬低头施礼道:“禀告至尊,微臣认为,张公说得很有道理,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实在不适合下此断言,比贾逸以令牌断定是寒蝉所为更为唐突。不过,和张公一样,我虽是张家家主,也觉得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争斗已势同水火,于千秋大业不利。暨艳身为选曹尚书,既然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了,不知是否已有对策?”
孙权看向了暨艳。
暨艳立刻拱手,道:“回禀至尊,臣下已经于数日前呈上奏章,陈述此事,不知至尊可还有印象?”
孙权皱眉:“改革曹署,削减冗官,广开渠道,招贤纳士那篇?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至尊容禀,蜀章武二年(公元222年),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李严五人制成《蜀科》,主张法礼治国,威德并行。制定了‘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条章,以劝诫及训励蜀国官员将士。历经三年,蜀汉朝政运转顺畅,吏治逐渐清明。曹魏更是于黄初元年(公元220年),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推行了九品中正制。由大小中正推行乡举里选,削弱了豪门世家把持举荐人才的权力,使得不少寒门脱颖而出。”暨艳缓了下口气,“至尊,蜀汉、曹魏都是我东吴的心腹之患,他们都开始整顿吏治了,难道我们要任凭朝政烂下去?这样的话,先主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孙权默然半晌,又向张昭问道:“张公,您觉得呢?”
张昭依旧微闭着眼睛,道:“至尊若是想整顿吏治,倒也不必由朱治这个案子硬扯过来。我想提醒至尊一句,朝堂上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就算英明如秦皇汉武,也无法解决此中弊端。人性本为私,就算是尧皇舜帝,他们的朝堂也不可能是从上到下君臣一心。为王者若是能均衡麾下,让其互相牵制,达到合力最强、内耗最小的地步,已属英明神武。只想着削弱臣下权势,自己一言九鼎的话,无异于自断双臂,自毁生路。”
张昭说完,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他睁开眼,扫视了下朝堂上的群臣,竟然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孙权并未出声挽留,而是漠然地看着这位老人走了出去。然后,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道:“这样吧,朱太傅这个案子,一分为二去查,一方面交给贾逸,看看是否真有人为了太傅这个位子糊涂了;另一方面交给虞青,查清楚寒蝉在我吴境到底有无布局。”
众臣轰然应诺,孙权又拿起下一份奏章,开始商讨盐铁厘税。
贾逸坐在位子上,目光在暨艳、张温、孙权身上来回流转。整顿吏治,他是一点都不关心的,但朱治这个案子会演变成这样,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按照孙权的意思,寒蝉这条线交给了虞青,虞青很显然会交给宁陌。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贾逸在查案的时候,宁陌在查他。他又想起了潘婕口中的公子彻,这样的结果,是否是公子彻所乐意见到的?
下朝之后,贾逸特意等朝臣走完,才出了太极殿,然后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武昌宫。他在宫门外迟疑了一阵,转身朝“镜花水月”的方向走去。郡主府那里,虽然这阵子去得比以前多了,但面对孙梦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最近孙梦总是有意无意做出一些暧昧的举动。
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贾逸已经不再探查验证。寒蝉都摸不清底细的人,仅凭他个人更是无能为力。但对于寒蝉的说法,他还抱有一丝疑虑。他觉得,寒蝉对于孙梦的了解,应该比透露给他的多。身为客卿久了,他已经觉察到了,很多时候寒蝉并不喜欢让他知道更多消息。
转眼间,他已经走到长街上,远远地驶来一行车队,看仪仗似乎是吴王府的。贾逸停住脚步,站到了道路旁回避。他低着头,目光却往上瞟着,看着一辆辆车乘。虽然有线索表明,公子彻这个人可能是王室宗亲,却无法筛选甄别嫌疑人等。吴王府里,只住了一小部分王室宗亲,其余大多分散别居在武昌城内,有些甚至还住在建业、吴郡这些地方。王室宗亲之中,光是各家公子就足有六七十人,就算剔除年龄、地位不符的,也还有四十人左右。这些人的行踪和底细,贾逸一个一个去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况且,他并无查索这些人的依据,被发觉之后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对于公子彻就是太子孙登的猜测,贾逸也觉得不大可能。就像孙梦所说,一国储君费尽周折去对付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眼看那队吴王府的车乘已到近前,忽然之间,贾逸身后传来细微的弓弦抖动之声,一枚弩箭从他的耳畔擦过,“笃”的一声钉到面前马车之上。护卫马车的羽林卫立刻鼓噪起来,快速扑向两侧人群,进行弹压。贾逸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人影闪过了拐角。他正要抬脚去追,一队羽林卫已经冲至面前,手持长戟将他团团围住。
“我道是谁,”一个人拨开羽林卫,站到了贾逸面前,“姓贾的你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行刺太子?”
此人穿了件宽大的锦袍,腰间歪歪斜斜挂了把长剑,笑得犹如抓到了鸡的黄鼬。正是那位轻浮的诸葛公子,太子孙登“四友”之一诸葛恪。贾逸心念一动,莫非这是太子的车驾?那背后射出的弩箭,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太子?只是眼前车驾都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太子究竟坐的哪一辆,那枚弩箭更像是随意射出的。这么说来,背后击发弩箭的人,也不是要杀死太子,而是要嫁祸他一个行刺之罪。
“姓贾的,你怎么也不说话?对不住了,先搜搜吧。”诸葛恪“嘿嘿”笑道。
两名羽林卫立刻上前,贾逸没有反抗,很是冷静地配合。不多时,他身上的暗器、机关都被拆解下来,在地上一一摊开。诸葛恪用佩剑拨拉几下,道:“你身上的小玩意儿可是真多啊!”
“身在解烦营,每日都如同在刀锋上行走,都是些防身的小手段。”贾逸道。
诸葛恪挑出那支袖弩,道:“凶器也找到了,你的麻烦大了。”
贾逸深吸了口气:“诸葛公子,周围应该有不少人看到,弩箭是从我身后的小巷中射出来的。”
“真的吗?可是人会说谎,不足为信!”诸葛恪摇头晃脑道。
贾逸哭笑不得,这位诸葛公子应该是对朱治一案耿耿于怀,现在借这件事故意刁难。他凝下神,正在思索脱身之计,却听到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元逊兄,不要对贾校尉无礼。”
贾逸循声望去,只见从后面的车驾上下来一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微笑着向自己走来。此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束着一袭白纶巾,一身黑红色曲裾深衣,竹片方扇握在手里,显得一副名士风范。
他向贾逸作了个揖,道:“不才孙登,见过贾校尉。”
贾逸打了个激灵,慌忙躬身回礼道:“解烦营翊云校尉贾逸,拜见太子殿下。”
孙登伸出双手,托住贾逸的胳膊,道:“免礼,免礼。贾校尉是国之英豪,惩治奸佞全靠你操劳,不必如此拘礼。”
这位太子有些太过客气,却并没有让人觉得虚伪。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流露,显得真诚无比。这么多年,孙登的风评一向很好,就连曹魏和蜀汉,都认定将来他会是位贤德之君。
诸葛恪在一旁嚷嚷起来:“殿下,你可别离他太近,他行刺你的嫌疑还没撇清呢。”
孙登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笑什么啊?现在咱们这也算人赃并获了,你可别又滥好人,把他给放了。”诸葛恪大声道。
孙登拾起那支袖弩,取出里面的弩箭,走到了车驾旁。他拔出钉在车厢板上的那根弩箭,将两者并在一起,展示给众人。两根弩箭,一根长,一根短,一根做工精巧,一根稍微粗糙,很明显不是同属一支弩机。
“看到了吧?射在车上的这支弩箭大一些,装不到贾校尉的袖弩上。这支弩箭,不是他射出来的,应该是有人想陷害他。”孙登道,“贾校尉,您受委屈了。”
贾逸拱手称谢,连声称“不敢当”。
诸葛恪还要胡搅蛮缠,孙登笑道:“好了,好了,元逊兄你就是气不过当初顾谭那件事,想在这儿占个上风,挽回点颜面罢了。你是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不要再纠缠这点小事了,免得日后被文人骚客们当作笑料。”
他又冲贾逸拱手行礼,道:“本想与贾校尉促膝深谈,无奈还有要事,只能匆匆别过。感谢您洗清了顾谭的嫌疑,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派人通知不才,不才定当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贾逸回礼道:“查清案子,是为臣职责所在。请太子殿下放心,朱太傅一案必定会水落石出。”
诸葛恪酸道:“水落石出倒没必要,你别拿无辜的人充数就好。”
孙登挥手止住了诸葛恪,点头道:“相信贾校尉,一定能让朱太傅瞑目。”
彼此又客套了几句,孙登拱手拜别上了车驾,仪仗才向前而去。贾逸注视着车队扬起的灰尘,觉得孙登的姿态未免太低了。身为太子,这样固然可以笼络人心,但没有一丝威严,怎么能震慑百官?又或许,这只是身为储君时的姿态。自古为王者生杀予夺,不管未登基之前如何礼贤下士,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没有几个不变的。如若坚持不变,那个位子也坐不了多久,迟早被跋扈之臣拉下来。
随即,他摇了摇头,这种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选曹曹署内,暨艳正快速地翻看手上的议案。
这些议案经过徐彪审核,删减改动不少,尤其是在考察评价官员、裁撤冗官庸官这两个方面,已经变得较为宽松。他身子前倾,伏在长案上,正在重新誊改,把徐彪放宽了尺度的地方,大多又改得严苛起来。
前几天在朝堂之上,那一番辩论结果让他很是兴奋。江东系顾雍因为儿子顾谭涉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陆逊在夷陵屯田,朱桓在濡须驻扎,也未来得及反对。至于张温,一早就站在了自己这边,还隐晦地表达了支持整顿吏治的态度。江东系可以说已经完全拿下。至于淮泗系,张昭虽然识破了暨艳的用意,却意气用事,在朝堂上不辞而别,让至尊心里大为窝火。虽然至尊当场没有表态,但已经默许暨艳着手完善议案,准备下一轮商榷。在暨艳看来,这可谓旗开得胜,他已经认定,整顿吏治会进行得异常顺利。
不一会儿,他已经把手上这卷议案誊改完毕,起身在偏厅里找到徐彪,将议案摊在了长案上。暨艳顺手拿起长案上的一块点心,胡乱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看看,看看,这个尺度,这个范围,施行下去,必定荡涤污浊,还朝堂一片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