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全站在赌坊的角落里,用余光看着正玩樗蒲的张清,心中满是鄙夷。这个太平道徒已经在赌坊待了快两个时辰,一把都没赢过,却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陈全无法理解这些赌徒,他始终觉得,靠运气来挣钱是种很不踏实的方式。更何况,既然一直输,为什么还要继续赌?
仅仅十多天的工夫,张清已经输完了挂在醉仙居账上的十两黄金。十两黄金,够中产之家轻轻松松开销三年了,全部丢在了这五枚木头块儿上,张清却没有一点悔意。郡主府又送来了一百两黄金,张清今天兑换了五百枚大钱,便马上奔这里来了。就是这样一个人,解烦营的贾逸还要执意将他发展成暗桩。陈全觉得,赌徒是最靠不住的,他们为了利益可以投靠你,当然也会为了利益出卖你。二弟萧闲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也觉得张清这个人靠不住,却还是听从贾逸的安排。
陈全正暗地埋怨,突然看到张清丢掉手里的五木,起身向赌坊外走去。他只好推开身边的赌徒,也远远跟了出去。二弟萧闲很有心思,怕被张清识破,并不是每天都派人跟踪。而且跟踪的人,基本上是一次轮换一个。其实这些陈全觉得没有必要,张清这个人一般都是在三源道坛里睡到晌午,然后胡吃海塞一顿,再赌半天钱,就又回三源道坛了。他的警惕性不高,都这么多天了,还没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张清低头耸肩地走在前面,偶尔会停下来,向后面瞄上几眼。陈全都小心地躲开了,他跟萧闲在百露道坛之时,经常做跟踪打探的事儿,早已经身法娴熟。跟踪张清这种迷糊之人,断然不会有被他发现的可能。
张清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刻钟,闪身进了一条背街。陈全鄙夷地“哼”了一声,在街头停了下来。不用说,张清又去找背街里那户暗娼鬼混去了。萧闲安排人调查过那户暗娼,早在他们游说张清之前,他们就是老相识了。陈全走到背街对面的大柳树旁,在树荫里蹲了下去。这段时间张清来了五次,没有个把时辰,是不会出来的。女人……他脑袋里突然蹦出了这个念头,要不要找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介绍给二弟?二弟如果成了家,应该不会再跟着贾逸过这种危险日子了吧?以后再有了孩子,应该会安安生生做个富家翁。
张清敲了三下门,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两下。门从里面拉开,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探出身来,笑骂着将他拉了进去。门刚关上,女人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嗔道:“死鬼,今儿还没到日子,怎么就来了?”
张清不说话,搂着她就往屋里走。进到房内,张清仔细看了一圈,却有些犹豫起来。
女人笑道:“放心吧,今儿除了你,没别的客人。”
张清搔了搔头,心中迷惑不已。今天上午从三源道坛出来前,惠德仙师交代他,要他来这地方,说是于吉上仙有事安排。他按照往常的习惯,消磨了半日后,才来到这里,但并没有见到一点不同。
女人拍了他一下,道:“看什么呢?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张清很想问问女人,有没有见到太平道的人,却也知道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他摸着下巴,正犯愁的时候,就见面前的女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张清吓了一跳,上前试了试鼻息,发现还有气,这才稳住了心神。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衣袂飘动之声,张清不由得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屋子中间,已经站着一位月破星巾、霓裳霞袖的道长,于吉上仙又凭空出现了。
张清往前抢上几步,扑倒在地,“咚咚”地使劲磕头:“弟子不知上仙驾临……”
“免了,”于吉的声音依旧沙哑,“你可知道,为何不在三源道坛和你见面?”
“上仙心思,弟子不敢妄加揣度。”张清恭恭敬敬道。
“最近几日,三源道坛附近屡有便服解烦卫出没,应该已经被布控了。鉴于此,本仙不便再前往道坛,只能由道坛中人出来,另寻地点商议大事。但惠德身份太过扎眼,外出势必引起解烦营警觉,只能由你前来传递消息。”
张清吃惊道:“难道贾逸要对道坛动手?弟子除了告诉他道坛新进了几车物资,并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啊。”
“不是贾逸,贾逸用不动解烦卫,应该是虞青或者吕壹的人。”于吉道。
“可是上仙,这几个案子不一直都是贾逸在查吗,为什么解烦营又另派了人手?”
“你把斫龙阵的消息透露给贾逸,贾逸很可能上报给了孙权,引起了孙权的重视。”于吉道,“这是好事,证明孙权已经被你们引入圈套了。”
张清松了口气:“都是上仙筹谋得当,才得以进展顺利。您看最近有什么事,需要弟子去做的?”
“继续赌钱睡女人,别的什么也不要做,萧闲已经派人跟踪你很长时间了。”
“不会吧,我没有觉察到什么……”
“他安排的都是经验老到之人,而且来回轮值,你自然发现不了。现如今,跟踪你的人还守在门外,叫陈全,是萧闲的结拜大哥。”
张清舔了下嘴唇,问道:“上仙,萧闲安排人跟踪我,难道是我不小心露了马脚?”
“那倒没有,”于吉道,“萧闲这个人敏感多疑,倒是比贾逸还要难应付几分。可能他一开始就未曾相信你,也可能是给他喂的饵太少了,单凭那几车东西,还稳不住他。眼下不知道他有没有插进来其他暗桩,凡事都要小心。你回去告诉惠德,让他将布置斫龙阵的物资尽快转移。如有需要,本仙还会命人在道坛附近留下暗记,约你们在其他地方见面。”
张清这才明白,为什么惠德仙师只是让他来这里面见于吉上仙,其他却语焉不详。想必是暗记能传递的信息有限,只能说清地点和时间。
“上仙,跟踪我的人,要不要把他做了?”
“还不到时候,不要轻举妄动。”于吉停顿了一会儿,“张清,此次起事关系我太平道生死存亡,凶险异常,参与其中之人随时可能会以身殉道。当然,为我太平道了却凡尘,自然会羽化飞升,位列仙班,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缘。你可有决心?”
张清慌忙道:“请上仙尽管放心,修道之人无所畏惧,若需弟子赴汤蹈火,自当万死不辞。”
他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伏在地上,静待于吉问话。然而过了片刻,仍没听到任何声音。张清略微抬起头,瞄了一眼,才发现于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兴奋得手舞足蹈。本来以他的资质,完全没有渡劫成仙的资格,但既然于吉上仙都这么说了,自然是给了他一个飞升的仙赐。如果飞升成功,位列仙班,不但能长生不老,还可以随心所欲。那种日子,想想都让人激动得不行。
张清瞄到了躺在地上的女人,略略犹豫之后,抱起她放到了木榻上。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因为大意坏了事情。他从门外打来桶水,将女人弄醒了。女人迷迷糊糊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清扯了个谎,说她气血不足晕倒了,留下不少钱让她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女人自然是感动得不行,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张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了女人的家。他走到巷口,特意用眼角余光瞄了下身后,发现一棵大树下站了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跟了上来。这应该就是跟踪自己的人了,张清揉了揉鼻子,这萧闲真是不好对付,相比之下,贾逸似乎要蠢一点。
秦风咬住烤羊腿,撕下了一大块肉。舌头将肉块卷进口内,却发现还有一小半露在外面,索性用手给塞了进去。他嘴巴张到极限,上下两排牙齿犹如巨石一般碾压着肉块,然后喉结一动,全给吞了下去。紧接着,他端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
策马一路向北,秦风已经赶了九个时辰的路,这是第一次停下来吃东西。他点了两只烤羊腿,一斤竹叶青,十张胡饼,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引得酒肆内的食客们不住观望。在这些好奇的目光中,有一道显得十分怨恨。这个人从武昌城出发,就远远跟在秦风后面,也是九个时辰不眠不休。跟踪人无疑是件很累的差事,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远了容易跟丢,近了容易被发现。本以为不吃不喝跑一个白天已经到了极限,谁知道秦风在夜色中又赶了四个时辰的路。九个时辰下来,这个人虽然是个好手,却也早已筋疲力尽,整个人都在哆嗦。秦风看在眼里,得意地抓起张胡饼,狠狠咬了一口。身为游侠,他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九个时辰根本算不上什么。如果不是爱惜马力,再跑几个时辰,他也支持得住。
那天在醉仙居里,贾逸说有两条线可以查,秦风自告奋勇选了这条:前往巨鹿,找到萧闲已经联系好的人,破解天火降字之谜。从武昌到巨鹿,一来一回足有三千里路,就算星夜兼程,也至少得十五天时间。而且这一路上必定凶险异常,不管跟在他后面的是太平道还是军议司,在得知他此行的意图之后,都会竭尽全力将他狙杀在路上。
但秦风还是觉得,这件事必须由他来做。不仅仅是因为只有他合适,更是因为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游侠秦风,纵横天下,名头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谁料想却中了那么拙劣的嫁祸之计,一直纠缠贾逸,差点酿成大错。如果不能回敬对方一个漂亮的反击,这秦大侠的脸面还往哪儿搁?至于什么于吉复活,施咒杀人,秦风觉得不值一哂。有种就面对面,刀对刀,搞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能有多少真本事?不过说起来,老萧还真是厉害,竟然能够找到当年“天公将军”张角的亲信。就是不知道这个亲信会不会把天火降字的秘密告诉自己。好在临行前,贾逸给了秦风三个锦囊,说是那个亲信不肯说的话再打开看看。
转眼间,他已经吃完了食案上所有东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向外走去。跟踪他的那个家伙只吃了一半,看秦风起身,赶忙侧过身去躲开他的视线。秦风咧嘴笑了笑,径直走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不当紧,慢慢吃。哥哥我去找家客栈住下,两个时辰之后,咱们继续往前冲!”
那人被饭菜呛得连连咳嗽,却还强辩道:“阁下认错人了!”
秦风哈哈大笑,仰头离开了酒肆。站在长街上,秦风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随意挑了家客栈。他要了间上房,进去后将门闩插紧,将水缸推到门后,顶住了门。随后又在窗台上放了两个陶盏,把木榻上的被褥弄得像有人躺在里面,自己则挑了个房角和衣躺下。
起初贾逸有些担心秦风,觉得以他的耿直性格,不见得应付得了跟踪的人。秦风却放声大笑,直言贾逸多虑了。虽然前段时间接连中计,但不意味着他是个傻子。或许对付阴谋诡计,拼比花花肠子,秦风确实不行,但在防范追踪、以命搏杀这些勾当上,他可不是浪得虚名。就算是解烦卫和枭卫中的高手,在这些方面也不见得有和他拼比的资格。这是他在多年游侠生涯中用血汗换来的经验和敏锐,平常人学不来的。
秦风打了个哈欠,眯上了眼睛。就算已经跑了九个时辰,他也没有沉沉睡去,而是吐纳均匀,睡得很浅。还不到一个时辰,秦风就已经醒了。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能依稀看到那两个还在原地的陶盏。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小心推起窗框,向外看去。现在是寅时,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院中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声骡马的响鼻。秦风撤下陶盏,将包袱背在身后,推开窗子纵身跳了出去。院中依旧没有什么异动,秦风快步走到马棚,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离开了院子。
大多数时候,在城外赶夜路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些官道历经长年战乱,早已失修甚至废弃,大多路段都是坑洼不平,马匹在夜间很容易失蹄跌倒。秦风自然懂得这些,他并没有全力赶路,而是由北折向东方,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天色将要发白,他寻了个树林,牵马走了进去,把马拴在一棵大树旁。秦风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几块豆饼,丢到旁边,看着马大嚼起来。他又脱下外面的披风,搭在马匹旁边,猛地看去像有人在睡觉一样。随后,秦风又在二十步开外手脚利索地做了几个小陷阱。做完这一切,他活动了下手脚,攀着树干爬到一处树杈,微微闭上了眼睛。
尽管离开客栈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被人监视,但秦风依然小心翼翼。有些顶尖的追踪方,通常会安排两个追踪者,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跟踪他的人不管是军议司还是太平道的,都不是能轻易摆脱的。他从客栈里溜出,趁着夜色走进这个树林,就是要验证下后面还有没有人跟。如果还有,他必定会到树林中查探。毕竟天色不亮,树林又遮挡视线,不走进来是无法知道秦风行踪的。
大概过了一刻钟,秦风听到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只见微微天光之下,不远处的灌木正在轻轻摇动,并传来了几声山雀的叫声。秦风悄悄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一动不动地盯着下面。这个人身手不错,绕过了周围的陷阱,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山雀很少在天不亮时就活动,即便是活动也会在乔木枝头,不会钻进灌木丛里。
不多时,灌木丛中钻出一个人影,向马匹摸了过来。秦风并没有动,他还在等,看有没有其他人。人影已经摸到马匹处,举起哨棒砸向披风。哨棒将披风打扁,砸在树干上,又弹了回去。人影稍稍迟疑,用哨棒挑开披风,才惊觉中计,转身就要逃走。跟踪者没有帮手,不然必定会招呼同伴在周围搜索——电光石火之间,秦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随即从树上高高跃下,凌厉的刀风呼啸而去。人影仓皇之间举棒相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破风刀将哨棒斩成两截,顺势劈入对手胸间,激起一蓬血雾。
秦风这才双脚落地,振臂收刀,血珠从刀刃血槽上溅向刚刚升起的朝阳,映出一片迷离的赤红。他还刀入鞘,俯下身子,查看跟踪者。跟踪者被刚才那一刀,从左肩锁骨一直劈到右胸肋骨,已经当场毙命。秦风在尸体上摸索了一阵子,除了水葫芦和干粮外,并没有发现什么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秦风翻身上马,向树林外走去。已经暂时摆脱了跟踪的人,就算他们再神通广大,今天也很难再盯上他了。转眼间他便走出了树林,迎着初升的朝阳用力一抖缰绳,策马狂奔起来。
太平道、军议司、于吉复生、陆家刺青、孙策之死、建安五年……贾逸将一个个刻着字的木牌丢在身前,不消一会儿已经散落了十多个。他的身子向后仰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生平二十多年,这是他遇到过最为诡异、最为棘手的案子了,不单有鬼神之咒,还有尊者忌讳。虽然在孙尚香面前答应了不查“建安五年”,但贾逸明白,有些事不是说不查就不会跳出来的。太平道和军议司既然用于吉复生作为噱头犯下这几个案子,与建安五年的陈籍案牵连起来,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建安五年”再抖搂出来。至于陆家刺青的出现,如果陆延说的都是真话,很可能是要引起吴王对陆家的猜疑。那么,所有的这一切,难道是为了让吴王撤换陆逊,使得夷陵军心不稳,好让刘备挥军东进?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陆延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太平道为什么要杀这几个人,军议司渗入到了什么程度,甚至吴王到底跟孙策之死有没有关系,都没有确凿的定论。单单凭臆测来推断,只会让案子陷入迷局之中。贾逸拉过案头的另一份木简,又重新读了起来。这是枭卫调查出来的吴敏、张洵和林照的籍贯、年龄、经历等资料,他已经通读数遍,仍看不出什么头绪。
油灯忽闪了一下,贾逸抬起头,看到萧闲走了进来。这个奸商笑容满面,抛了把卤蚕豆在长案上:“好消息。”
贾逸抬起手,轻轻按着太阳穴:“张清那里有进展了?”
“对,他今晚潜进三源道坛的内堂,找到了斫龙宝鉴。”萧闲道,“可惜他不敢拿出来,只是匆匆看了几眼。”
贾逸问道:“上面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