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陈叡给我之后,就一直被我贴身保管。”贾逸暗叫了一声侥幸。他曾经动过念头,想私下把蜡丸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怕的是万一里面有什么机关,无法完全复原蜡丸,想不到里面的丝帛上竟什么都没写。孙权把碎蜡拢成一堆,仔细分辨一番,又拿起一根竹简将碎蜡全部碾碎,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他唤过长随,将丝帛递过去,试了火烤、水浸几种办法,仍旧一无所获。
孙权紧锁眉头,道:“这个张洵,打的什么哑谜?”
张洵在留下消息时,怕被人中途截取,小心行事本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做得太过隐晦,以至于无人可以参透,岂不是弄巧成拙?究竟蜡丸和丝帛中,隐藏了什么秘密?贾逸看向那块摆在长案上的丝帛,也是满腹疑虑。偶然间,他的目光落在存放蜡丸的木盒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盒子是用松木制成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武昌临近长江,天气潮湿,木器外面一般都会涂上桐油防潮,这个木盒却没有。是时间紧迫,疏忽了吗?不对,若是时间紧迫,为何还有空暇雕刻花纹?没有涂桐油,整个木盒都渗出新鲜木料的亮光,却有点廉价的感觉。木盒底部的那行字也稍大了一点,猛看上去很不协调。
贾逸心中一动,道:“至尊,可曾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孙权拿起木盒,端详了一番:“张洵把东西藏在了木盒里?可盒子四壁这么薄,没有办法嵌入夹层。”
还没等贾逸开口,孙权的手指已停在了底部那行字上:建安五年制。他盯着那行字沉吟片刻,似有所悟。
没有涂上桐油的松木,很快就会被潮气侵蚀,变得色泽暗淡。从外观上看,这个木盒是最近才做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落款时间错了,或者说是故意为之。
贾逸道:“张洵想要提醒至尊的,应该是建安五年这个时间。臣下先前听陆延说过,建安五年,武昌城内有位叫陈籍的富商,在酒肆辱骂过于吉后突然暴毙,死状与都尉夫人吴敏一模一样。都尉夫人和张洵两起案件,做事的人手脚利索,可供追查的线索不多。如果从陈籍案入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贾逸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孙权并没有接话,于是抬头看去。孙权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睛盯着那行字,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贾逸又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孙权才回过神来:“什么陈籍?哦,案子啊,也是建安五年的?”
贾逸道:“是的,臣下想将陈籍案跟这两个案子并案核查……”
“嗯,可以,去查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管向我禀告。”孙权敷衍道。
贾逸看吴王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泛起一丝疑虑。莫非……这个建安五年,指的并不是陈籍那桩案子?仔细想来,张洵留下东西让人转交给吴王这件事,就透着些怪异。如果是跟自己生死有关,为什么不在活着时面见吴王,或者将心中疑虑禀告解烦营?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可将怀疑之人直接写出来。一旦自己身故,就让遗孀拿去报官,不是能更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或许,张洵传递这个信息,并不是要披露谁是杀他的凶手,而是在向吴王暗示什么。张洵可能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什么,但又不能笃定。所以才留下了这个木盒,以防不测。如果他活得好好的,那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测。但如果他被杀了,那就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这时吴王接到木盒,看到“建安五年”这四个字,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委托张洵办事的那位故友,到底是始作俑者还是被人利用,他都没打算说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孙权明白了“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的寓意,那位故友的身份就无足轻重了?
贾逸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至尊可曾记得,除了陈籍一案,建安五年还发生过什么诡奇的事情?”
孙权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些都是你要去查的,问我干什么?下去吧,我还有其他事。”
贾逸躬身退出了大殿,在阳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尽管满腹疑问,他明白再试探下去也是徒然,孙权对“建安五年”讳莫如深,根本没有透露给他的意思。贾逸走下了石阶,眼前的这几桩案子还没什么像样的头绪,其他的事情不掺和也罢。
刚刚掌灯时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
萧闲站在茶肆雅间的木窗旁,眺望着对面的自家产业。门面只有五尺多宽,造型古朴的门楣上写着“镜花水月”四个字,在两侧青灯的映照下,显得淡雅脱俗。门口不远处站着个衣着整洁的书童,却并不揽客,只在有人上前询问之时,才恭敬低声应答。
开店之前,石榴姐提出要姑娘们站在二楼凭栏,来回走动招摇,被萧闲十分干脆地否决了。他召集了所有人交代下去,对于前来的宾客,一概不许打听姓名家世和身份住址。而且姑娘们只能卖艺不准卖身,甚至不允许跟宾客狎笑嬉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是萧闲定下的规矩。
结果十天下来,前来的宾客少得可怜,还有不少人一听说卖艺不卖身,转头就走。石榴姐絮絮叨叨,说这根本不是开妓馆的样子。萧闲却笑笑,说他开的根本不是妓馆。前面这一个月,他根本就没打算赚钱,就是为了通过口口相传,让武昌城的那些世家公子,都知道有这么一家“镜花水月”。
萧闲踱回长案旁坐下,捏起一块桂花酥,丢到嘴里胡乱嚼了几口,端起一盏香片茶一饮而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动,他等的人终于到了。竹帘一仰,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汉子挤了进来。萧闲冲他笑了笑,伸手让座。
中年汉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首席上,道:“萧老弟,你钱带够了?”
“张道尊,何必这么着急,先吃几盏茶再谈正事儿也不迟吧?”萧闲微笑道。这个汉子俗名张清,是三源道坛的仙师之一。原先他的信徒不少,但后来因嗜赌欠下巨款,被人堵门追了几回债,弄得声名狼藉,现在三源道坛已经不准他祈福施法了。
“得了吧,你我又没啥交情,想从我这儿拿消息,钱不够的话,喝再多茶也没辙。”张清关上了木窗,“我说,你找的这个地方安全吗?”
“绝对安全,你放心好了。”萧闲把长案上的木盒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块金锭。
张清咧嘴大笑,伸手就要去抓,却被萧闲抢先又盖上了盖子。
“张道尊,消息呢?”
张清白了他一眼,转身坐了回去,道:“这些不够。”
“不够?”萧闲道,“五两黄金,能买二三十亩良田了,现在只买你一个消息,你竟然还说不够?”
“十两金子。”张清瞪着眼,似乎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萧闲拍了下手,“张道尊敢于漫天要价,看来是心里有底。但是你的消息值不值十两金子,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呸!你知道我冒着多大风险吗?这事儿若是被于吉仙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你我都清楚,于吉已经死了。所谓神通都是些骗人的伎俩,我们都轻车熟路。若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可真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张清摆了摆手,似乎心有余悸:“你知道什么!天火降字、死人复生这些神通,只有于吉仙人才会。而且,有天晚上我在道坛看到他了,差点把我吓出尿来。”
“你见过于吉?”萧闲扬了一下眉毛。
“十两,一钱都不能少,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萧闲道:“好,十两就十两。”
萧闲将一个木盒放到长案上,打开了盖子,里面的金锭闪闪发光:“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
张清咬了下金锭,确认成色不错后,才道:“萧老弟,你现在是不是帮官府做事?”
萧闲佯装生气道:“你打听这些,知不知道坏了规矩?”
“成,成,你们神仙打架,我不跟着掺和。”他压低了声音,道,“魏临老婆和张洵那两个案子,确实都跟我们三源道坛有关。两个月前,有个道士拿了封荐书,来面见我们道坛的惠德仙师。他们两个关起门来,嘀嘀咕咕谈了两三个时辰。我溜着墙根听了几句,说的都是斫龙阵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
“斫龙阵?”萧闲问道,“那是什么?”
“后来有人来了,我没能接着听下去,鬼知道是什么东西。”张清道,“那时我以为是什么骗人的新把戏,反正不会让我出头去做,也就没放在心上。结果几天后,都尉府就出了事儿,魏临他老婆不光死得稀奇古怪,还复生后跟解烦营两个煞星大战了一场。当晚我们在道坛里正议论着,看到那个道士又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披了身灰色斗篷的家伙。我又溜到墙根那里去,点破了窗户纸往里看,结果看到惠德仙师向那个灰色斗篷的家伙下跪。那个人脱下斗篷,我当时脚就软了,这不就是于吉仙人吗……”
萧闲打断了他的话:“你又没见过于吉,怎么知道是他?”
“月破星巾,霓裳霞袖,十绝灵幡,除了于吉仙人谁会有那身行头?而且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猴子的颈间还有一枚三清铃,不是于吉仙人还能是谁?谁敢这么冒充于吉仙人?不怕死无全尸,不得超生?”张清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萧闲。
萧闲讪讪一笑。张清说得没错,普天之下各派道士足有十多万人,但敢跟于吉穿得一模一样的,恐怕一个都没有。
“而且,他身上带着一股死气,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蹲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就听于吉仙人说天机已到,只要完成所需人祭,斫龙阵即会发动,就可灭尽孙家什么的。接着第二天,张洵就死了,而且跟魏临的老婆是一模一样的死法。”
萧闲思索片刻,悚然动容道:“莫非……张洵和魏临的夫人,都是发动斫龙阵所需要的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