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玄道:“这种面相虽然少,但也说不上罕见。天下观相者,大多只能看到眉目掌纹这一层,自然只能说出这一层。贫道比起旁人略懂相理,兼之周游天下,见到的自然多了些。”
“拥有此相者,都是些什么人?”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不管地位如何,他们和贾校尉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特点?”
“一生困顿,矛盾纠缠,命数被形势裹挟身不由己,虽百般挣扎,亦无济于事。”
殿里静了一会儿,孙权低声笑道:“贾逸,仙翁这样说你的面相,你心里什么滋味?”
贾逸起身,冲葛玄作了个揖:“还好,臣下并不相信鬼神之说。”
“那你的意思是,仙翁说夷陵我军将会大胜,你也不信了?”孙权道。
贾逸道:“臣下不懂军事,不敢妄言前线胜负。”
孙权哈哈大笑,对葛玄道:“你看,你看,我这属下平时骄纵惯了,说起话来硬邦邦的,真让人不舒服。”
葛玄告辞道:“国有诤臣,此为君王之幸。殿下俗务缠身,贫道就不再叨扰了,改日再叙。”
孙权连忙起身,将葛玄送出殿外,目送他上了辆牛车,才转身回来。他站在贾逸身旁,眼睛看着雕花屏风,沉默了很久。吴王很喜欢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但又怕那些被他礼遇的人会生出僭越之心,有时就故意放任臣下,出言刁难。贾逸刚才的几句应对,虽然看起来粗俗无礼,但应该很合孙权的心意。
孙权向前走了两步,面无表情地问道:“在白云观里和城里,你都遇到了身上有陆家私兵刺青的人?”
贾逸心中一凛,躬身道:“是的。”
孙权没有再说话,走上首席,坐下来翻看长案上的木简。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至尊恕罪,臣下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所以未曾禀报。”
孙权等了一会儿,才将手上的木简合上。他微笑道:“怎么个不简单?说来听听。”
“这些身上有刺青的人,目的是想阻挠臣下查案,看起来跟太平道犯下的两桩案子有关。如果依常理推断,既然身上的刺青是陆家的,那么人必然也是陆家的。臣下先前这么想过,但后来觉得有些想当然。陆家是名门世家,族中人才济济,处事一向严谨细致,滴水不漏。派出身上有刺青的私兵,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如此鲁莽行事,很难让人相信出自陆家之手。”
孙权道:“那你是认同陆延的说法,觉得这些人不是陆家私兵?”
“没有。所谓阴谋多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也可能是陆家揣摩到我会这么想,才如此安排。”贾逸说着,小心抬头看了看孙权的反应,继续说道,“况且这刺青既然能被陆延一眼认出,那说明在形制、颜色上,必然与真正的陆家刺青极为相似。也就是说,幕后之人若非陆家,也必然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臣下觉得手中掌握的线索太少,无法证明陆家是否参与了这些事。如果贸然禀报,走漏了风声,让旁人以为至尊在猜度陆家,难免生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说?”
贾逸硬着头皮答道:“比如说,淮泗系或者蜀汉会借机大肆宣扬,散播流言。若至尊应对失当,不但影响前线军心,更会使得朝局不稳。”
“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孙权道,“说到底,你还是自保之心太重,怕一旦淮泗那些老臣闹起来,我会拿你出去平息事态,所以才隐瞒不报。对不对?”
贾逸汗颜,拜道:“至尊恕罪。”
“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孙权的语气稍稍平淡,“你是尚香推荐的人,身份、地位跟旁人不一样,我是不会把你当作弃子的。这一点,你以后要牢记于心,明白吗?”
贾逸连忙应了声“明白”,却忍不住腹诽了两句。如果真信了孙权这句话,恐怕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身为帝王,哪一个臣下不是棋子,哪有不一样之说?再怎么器重、再怎么赏识,无非是这枚棋子还有作用,未到过河拆桥的时候。
“现在这个消息除了你、梦儿和陆家,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梦儿那里我已经派人交代过,陆家不会外传,你也小心些别走漏了风声。”孙权叹了口气,“虽然淮泗系里张昭告老还乡,虞翻去了交州,朝中却还有孙邵、薛综、程秉这一帮子人。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少不了还得一番鸡飞狗跳,想图个清静都不行。”
贾逸低头应诺,试探着问道:“至尊不打算查陆家了?”
孙权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些消息的吗?”
贾逸在心中迅速盘算着。对臣下布控监视是孙权的一贯做派,这点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次的消息,知道的人就那么几个,是孙梦没有忍住,禀告了孙权吗?
“陆延。”孙权道,“他上了一封奏疏,把这几天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奏疏里着重提到了刺青之事。他辩称陆家从未参与此事,虽已经向你言明,仍怕你心中误会,所以提前向我禀告。”
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权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微笑。陆延此举虽说出于自保,但做得不怎么地道。若贾逸向孙权禀告了这些事,他已有应对之词;若贾逸未向孙权禀告这些事,则显得贾逸有隐瞒之心。这等同于在背后捅了贾逸一刀,还显得他自己光明磊落。
贾逸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只是问道:“至尊相信陆延的说法吗?”
“相信?”孙权笑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相信这两个字怎么可能轻易说得出口?陆延的奏疏上过之后,陆瑁就亲自送来了几具尸体,请我查验。一个时辰前,我已经差人去陆家公布了结果。说经过王府仵作查验,那些刺青刚刚刺上去没几天,以此来推断,应该是有人在陷害陆家。”
“原来至尊早已明白真相。”贾逸的眼神有些闪烁。
“不,我不明白。”孙权的声音很冷,“仵作是验查了那些尸体,但他们发现刺青至少是半年前刺上去的。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安抚陆家。”
贾逸接过话,道:“至尊若是对陆家有所疑虑,不如暗地选派将领,将陆逊换防回武昌,然后再仔细甄别?”
孙权叹了口气:“放眼我江东,名将虽多,但能与刘备匹敌的良帅,又有几人?”
若论资历,陆逊比不过朱然、韩当、徐盛这些人;若论战功,陆逊更没有他们多。也不知道孙权是看中了陆逊哪一点,认定只有他才能对抗刘备。说到底,还是因为江东系这些世家豪族贡献了朝中近四成的钱粮赋税,如果动了江东系之首的陆家,不但开支用度马上会遇滞,就连夷陵前线也会军心波动。
孙权突然又轻声说了一句话,贾逸没有听清,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曹丕那边来了信笺,说他朝中最近杂务缠身,册封的事,要往后挪挪再说。”孙权重复了一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贾逸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这才是要害所在。如果曹魏使团如期成行,那就意味着魏吴联盟已经是确定之事,到时候即便临阵撤换陆逊,前线军心有所波动,也有曹魏大军在侧压制,刘备就算打赢了夷陵之战,也不敢贸然深入东吴境内。但眼下曹丕态度暧昧,刘备对曹魏顾忌很小,夷陵前线还是以稳为要。只是曹丕为何突然要延后?杂务缠身自然是借口,但孙权这句话恐怕也不真切,是不是曹丕提出了什么条件,孙权并未应允?
贾逸正在琢磨,却见一名羽林卫快步走了进来,递给孙权一封帛书。
孙权扫了一眼,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面色更加阴郁。他拿起帛书冲贾逸摇了摇,道:“陆瑁的奏疏,他说王府仵作验查有误。那几具尸体他们陆家已经找人验查过了,身上刺青的样式、颜料都与陆家一模一样,而且刺上去的时间应在半年之上。他说虽然现在证据都指向陆家,但人确实不是陆家的私兵,他们也正在查到底怎么回事。”
既然孙权换了话题,自己就要跟上去。贾逸道:“以退为进,陆瑁将这些全部说出来,是在向至尊证明他并无隐瞒之心。只不过,自证清白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错,人心这个东西变幻莫测,不是几句亮堂话就能断定忠奸。”孙权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翻来覆去地试探猜度没什么用,要想厘清陆家到底有没有参与,只要查清那两个案子就可以了。刺青的事情先放在一边,那两个案子有什么进展?”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太平道在蛊惑人心,意图谋反。臣下已经初步锁定了几个太平道坛,假以时日就能查出眉目。”贾逸顿了下,从怀中掏出木盒呈了上去,“臣下前往拜祭客曹掾张洵之时,他的夫人陈叡拿出一个木盒,让我转交给至尊。”
一名长随接过木盒,打开之后,呈了上去。孙权捏起木盒中的蜂蜡丸,对着光亮看了一会儿,又丢给那名长随。长随将蜡丸捏碎,拈起里面一小团丝帛,展开后铺在了孙权面前。孙权瞟了一眼,抬头看着贾逸道:“这是什么意思?”
贾逸凑上前去,却看到那张丝帛上空白一片。
“这个木盒,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孙权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