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笑笑:“你呢?不会真那么巧在街上撞见我吧?”
夏侯尚笑道:“那咱俩扯平了,不过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一直瞒着我吗?”
贾逸在一处大宅前跳下马:“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其实知道了又怎么样?就像杨修说的那样,不可说。”
身后夏侯尚喊道:“你确定没危险?不用老子陪你一起进去?”
贾逸摆了摆手,整理下佩剑,大步向大宅内走去。
一张长案,一壶酒,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逃?”贾逸道。
“天下虽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贾逸道:“周太守,你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可惜站错了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错之有?你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在江边见到你的时候。从船队上逃生的兵士到进奏曹报官后,我便封锁消息带齐人马赶到了江边,其间并未通知过你,你却在上午准确找到了我,这如何解释?”
“想不到,我还是太心急了。”周湛起身,“动手吧。”
“不急,”贾逸在长案对面坐下,看着醉眼迷离的周湛,“许横的底细,我已经查清楚了。他出身荆州士族,跟你还是远亲。建安十七年因附议荀彧反对曹操加封魏公,被削官回乡。后来,你以投到大公子曹丕麾下为条件,恳请他举荐许横官复原职。”
周湛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罢了。”
“人为财死,说得好听。可周太守不是个贪财的人,劫这笔官赈也不是你的主意。你想做一只替罪羔羊?很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周湛的动作停了:“贾都尉,别想套我的话。剩下的赈钱,我都转给荆州老家了。有能耐,等你打败名震天下的关云长后,去荆州拿吧。”
“荆州?”贾逸淡淡地笑了,“那笔钱怎么会在荆州?明明在许都。”
周湛沉默了一会儿:“你明明没喝酒,怎么就醉了?”
贾逸拿过酒樽,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陈立确实是个有骨气的人,可当一个人骨头全部碎了的时候,难免会说几句实话。劫官赈的事他根本就不知情,他所做的只是赶到岸边,将钱箱运下,故意被我们抓住而已。”
周湛握紧了酒樽。
“愤怒吗?不明白一个甘愿以死相报的人为什么会抵不过酷刑?”贾逸叹了口气,“对大部分人来说,死容易,求死不得却难得多。很多人都会高估自己容忍痛苦的能力,毕竟他们根本不知道人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周太守应该听说过进奏曹的传闻,但还是高估了陈立,也高估了自己。”
“畜生。”周湛骂道。
“过奖。当我得知从那艘大船上只卸下不过十个钱箱之时,着实困惑了好一阵子。明明船队中有上百个钱箱,三千万钱,为何贼人劫了大船后,只取得一成?是半途换到其他船上登岸卸下了?不对啊,这段江域不长,可以停靠的码头浅滩都布有我们的眼线,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卸船?而且所有关卡都曾对过往行商严加盘查,上百个钱箱,需要数十辆马车,怎么会查不到?
“后来,曹里发来的塘报提醒了我一件事。官赈的检验、加封、落锁,都是许横和天子内侍祖弼负责的。赈灾嘛,是以天子名义进行的,这样自然毫无问题。但出了这种蹊跷事之后,我发现了一个疏漏。官赈装箱上船,全是汉室旧臣在操作,但钱是魏公和百官捐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湛的额头上青筋毕现,“官赈是我劫的,拿我交差不就行了?府外夏侯尚那一百郡兵,要站到什么时候?”
“交差?魏公已经命令不必彻查此案了,你觉得是为什么?”贾逸抿了一口酒,“虽然蒋济主簿没有明说,但我也是个明白人。今晚找你只是想聊聊天。三千万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可以买多少石黍米,多少棉布、马匹,或者说可以蓄养多少名兵士呢?”
周湛大笑:“笑话!我一个太守,难道用这三千万钱招兵买马,欲图造反吗?”
“你自然不会,但那些汉室旧臣呢?这些年,汉室的用度全由魏公供给,并不宽裕。前几次的宫变,没能成功的原因有很多,但最要命的一点,就是汉室手里没有军队。如果用这三千万钱武装起万名汉室死士,潜伏在许都附近,待到……”
“放肆!你信口雌黄,竟敢污蔑当今天子!”周湛踢翻长案,怒喝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算了吧,周太守。你要杀我,也要打得过我。再说现在杀我有什么意义?你以为魏公没有看破你们的计谋吗?你以为他后来在朝堂之上,再度捐献的那两千万钱是怎么来的?”贾逸扶起长案,将酒壶、酒樽一一摆好,“坐下,坐下。当此明月佳酿,莫要尽说些煞风景的话。
“劫官赈,应该是许都的汉室旧臣一早安排好的。三千万官赈中,有两千七百万钱都留在了许都。成熙和许横一路押运的,只有三百万钱和一箱箱石头而已。快到石阳的时候,许横烧船为号,埋伏在岸边的汉室死士发起了伏击。不过从埋伏地点的树枝枯草折断的状况来看,这批汉室死士应该没有多少。押送船队的士兵中也有你们的人。两方联手,杀死了不知情的成熙和大部分士兵。然后将船中石头翻入江中,带着三百万钱换了船,沿江而下。你们还仿制了寒蝉腰牌,丢在岸边,并且派人刺杀我和夏侯尚,试图把案子完全搞乱。
“可惜,两次刺杀都失败了,而我也没有被寒蝉腰牌迷惑。于是你联系了早已伏下的棋子——陈立。进奏曹已经调查清楚,他早年得你恩惠,才有钱葬了父母。即便在落草之后,你也没对他发起围剿,反而不时资助。他是个重情守诺的人,尤其在知道自己是为汉室复兴而牺牲时,更是义不容辞。是的,周太守,他说钱是你和他一起劫的,到死都没有出卖汉室。他按照你最后的安排,想将我引入陷阱,抓捕你归案。
“可你没有料到,由于曹丕和曹植都想借这次劫案打击对方,反而让我如履薄冰,不得不思虑再三。就凭陈立那点人马,没有奸细策应,怎么劫得动两百御林军护送的船队?船队行程乃是机密,陈立一个草寇,怎么可能做到精准伏击?船队被劫之后,调换赈钱的大船是如何取得行船官文的?赈钱既然在许都就没有装够,那除许横之外,内侍祖弼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汉帝为什么在劫案发生后,并未要求严加追查?
“我将这些疑虑写进一封秘信,连同刺杀我的那些人的画像,都让左乐带着交给了蒋济主簿。很快,曹里就有了回信:此案不查。虽然回信很简单,却透露了另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那些伏击我的军士,隶属于护送赈钱的两百御林军。于是,我全部明白了。原来所谓的天子仁厚,倡议百官捐钱赈灾只不过是一场好戏。只为引得魏公为首的曹氏捐出三千万,作为汉室反曹的军资罢了!”
周湛怒喝道:“是又如何?这本来就是刘家的天下!他曹操不过是又一个董卓!乱臣贼子,挟天子而令诸侯,人人得而诛之!”
贾逸冷冷道:“这天下不是刘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你们将石阳城中的数万饥民当作幌子,难道他们的命不是命?你们杀了同样忠于汉室的御林军,难道他们就死得心甘情愿?”
“复兴汉室,总要有人牺牲的。”
“复兴汉室?刘宏当政之时,宠幸十常侍,用党争作为借口杀了多少直臣忠臣?从三公到羽林郎的官位,竟然明码标价,公开售卖,寒了多少有识之士的心?以至于最后引发了黄巾起事,群雄割据,连年战乱。到如今天下人口少了七成,家家戴孝,户户披麻,有些村镇几无一人偷生。你们要复兴的是什么汉室?这天下姓不姓刘,难道比天下人活不活得下去还重要?”
“大逆不道!”周湛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逸却说不出话来。
“复兴汉室?你们这些汉室旧臣,想要挽回的只不过是昔日的地位和荣耀罢了。将个人私欲披上大义的名号,并以为此献身为荣。在我看来,你们才是大逆不道!”贾逸长身而起,“你应该庆幸,如今天下未定,魏公还需要汉帝这块牌子,刘氏暂时还倒不了。至于你,本可将你作为主犯缉拿归案,可这样一来,按汉律难免要株连三族,你还是自裁的好。”
周湛瘫倒在地。贾逸笑笑,拎起长案上的酒壶,大步走出了府宅。
夏侯尚早已等得不耐烦,连声问道:“周湛全部认了?要不要进去将其缉拿归案?”
贾逸道:“不用,曹里说过了,此案不查。周太守是个明白人,再过片刻,也就是具尸体罢了。”
“那老子岂不是无事可做?”夏侯尚不满地“哼”了一声,“带着这一百大头兵,白白跟着你站了半个时辰的岗!”
贾逸抬头看了眼月色,笑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不是说我还欠你一顿酒吗?走,我们喝酒去。”
“你在里面喝多了?这半夜能去哪里喝酒?”
“当然是秋月明那里。”贾逸一抖缰绳,策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