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当中放了一条长案,上面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一壶好酒。杨修倚在一个美姬的怀中,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促狭的笑意。
贾逸端正地坐下:“杨主簿可是临淄侯身边的大红人,听说整天忙得要命,怎么会有空来石阳城?”
“你跟我扯这些虚的干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过是挂了个主簿的差事,整日干的可都是喝酒赌钱狎妓的勾当。”杨修的下巴朝长案上一点,“喏,从侯府里顺出来的金露酒,尝尝?”
“我公务在身,不能饮酒。”
“你现在也变得这么无趣了,”杨修眨了眨眼,“不能因为想报仇,就整天绷得这么紧。”
贾逸淡淡道:“杨主簿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杨修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捏起一块点心:“你看,这一块小小的荣吉斋碧玉莲蓉酥,在许都要卖到五十钱。而五十钱,在这里可以买到一升黍米,养活十名饥民。贾都尉是否觉得不公平?”
贾逸欠了欠身,没有回答。
杨修高声道:“魏公带领百官捐献了三千万钱,想救江夏百姓于水火之中。可这救命钱,不明不白地给劫了,如何不叫人气得肝疼?所以嘛,临淄侯才派我来,助贾都尉一臂之力。”
临淄侯?曹植?贾逸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如今曹植和曹丕为争夺世子之位剑拔弩张,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派杨修来这里干吗?该不会是要把案子往曹丕身上扯?立储之争,从来都是不死不休,自己一个小小的都尉掺和进来,合适吗?
“你发往许都的六百里加急塘报,有人把内容告诉我了。”杨修笑道,“你怀疑船队里有奸细,这个方向是对的。不过别指望蒋济给你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顾虑太多,不会轻易得罪哪一方。”
贾逸一怔:“此次劫案,难道真的涉及两位公子?”
杨修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丢给贾逸:“知道船队被劫后,侯府连夜派人筛选出了可疑的家伙。里面有个叫许横的,这趟差事本来轮不到他。但原来选定的两位监军,一个感染了伤寒,一个在出发前夕死于酒后殴斗,只好派了他顶数。”
“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杨修大笑,“在我看来,所有的巧合都是处心积虑的设计。这位许横在建安十七年,因为附议荀彧反对魏公加封,被削官回乡。但不出一年,就在曹丕的举荐下官复原职,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杨主簿的意思是,许横就是奸细,背后指使的人是大公子曹丕?但这样做,对大公子有什么好处?”
“你可不要忘了,劝说魏公接受陛下提议,捐钱三千万的人,正是临淄侯,而这次的赈灾也由临淄侯主管。”杨修懒懒道,“能坏了临淄侯的事,曹丕应该是相当乐意的。”
贾逸沉默。
“我听说,在江边发现了寒蝉腰牌?”杨修似乎随口问了一句。
“怎么,杨主簿觉得寒蝉也参与了这场劫案?这就有些自相矛盾了。虽然不知寒蝉到底是哪方的细作,但他一直对付的都是魏公。大公子怎么可能跟寒蝉合作?”
杨修淡淡道:“在高位者看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我以为,寒蝉腰牌只不过是有人在故布疑阵。”魏公虽容许二子夺嫡,但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儿子为了上位动摇曹家根基,杨修这盆脏水泼得太狠了点。
“反正查案子的是你,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杨修打了个哈欠,“说完公事,该去图点乐子了。听说秋月明也在石阳城内,贾都尉有没有兴致去见见她?”
贾逸跳下马车。
杨修说的能相信吗?他说的这些,会不会都是栽赃?很多时候,阴谋之所以能得逞,是因为你在它发动之前,不能确定是不是阴谋。如果曹丕才是幕后黑手的结果是自己查出来的,魏公为了安定人心,会不会先杀了自己灭口?
他转过身,看到杨修正站在马车上,将那些点心抛给街边的饥民。这个家伙……虽然很多人都把杨修看成一个笑话,但贾逸觉得他并不简单。或许那副疏狂的面具下,隐藏着另一副面孔。
贾逸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现在自己最大的问题是人手太少。荡寇将军夏侯尚是自己的儿时好友,在上次的案子里就调用了他五百郡兵。这次长江决堤,魏公命他换防到了石阳,以防民乱。想要解决这次的劫案,不调用军队是不可能的。
转过街,前面有群人正在打架。贾逸皱起了眉头,看来城内治安虽然表面上不错,但还是免不了纠纷。他瞟了眼正在打架的人,从旁边走了过去。这等小事,他实在不愿意插手。只是刹那间,一丝警觉掠过心头。既然是市井殴斗,为何这群人的衣服都如此干净?
脑后锐器的破风之声袭来,贾逸猛然侧身转头,险险避过。身后之人见没有得手,马上散开将贾逸围在中间。
贾逸“呛啷”一声拔出佩剑,沉声道:“如今郡兵已经进驻城内,你们五个人若有半炷香之内解决我的把握,不妨一战。”
众人并不答话,为首一人手持利刃,率先扑来。贾逸出剑格开利刃,左手向此人咽喉扼去。第二人却欺身上前,匕首直刺贾逸的左手。贾逸微微一怔,变扼为抓,抓住这个人的手腕,用力一握。只听“咔嚓”一声,手腕应声而断。紧接着贾逸提起右膝,狠狠撞在第三人的小腹上。此人忍住剧痛,死死抱紧贾逸的右腿。与此同时,身后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耳后。贾逸左脚发力,身形旋起,右手长剑反手在身后挥了一圈。惨叫之声刚刚响起,侧面的那人也全力冲了过来。呼吸之间,贾逸已经连伤四人,然而这已到了极限。此时招式用老,全无可拆之招。看着寒光逼到眼前,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用左肩迎了上去,以伤换命。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嗖”的一声,竟有一支羽箭从身后射出,没入对面之人的咽喉!此人被羽箭的力道带得后退了几步,颓然倒地,而翎羽仍在兀自颤抖。
“嗖、嗖、嗖、嗖!”四箭连发,将在地上挣扎的四人尽皆钉死!
贾逸转头,看到一名鲜衣怒马的年轻将军被几个披甲骑士簇拥着,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夏侯将军连珠四箭,名震天下,果真非同凡响,只是可惜了。”贾逸叹道。
“可惜什么?”夏侯尚大笑道,“你没看清我出手吗?”
“我故意不下杀手,就是为了留几个活口,看是谁要置我于死地。你倒好,上来就全给弄死了。”
夏侯尚一怔,随即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老子救了你的命,你还跟老子抱怨?”
贾逸在尸体上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这才转头道:“好说,回头让我那个书佐做东,约你去怡红楼坐坐好了。”
夏侯尚跳下马,道:“这才像话。话说老子从军营出来巡视,就看到你跟这些人当街拼命,到底怎么回事?”
“进奏曹的人嘛,很多人都想杀之而后快,鬼知道他们是谁的手下。”贾逸敷衍道。这五个人的身手虽然都不算高,但进退之间很有默契,应该是经常操练的缘故。今天如果不是夏侯尚恰巧出现,自己非得受伤不可。更庆幸的是,自己并没有前去排解他们的“殴斗”。不然的话,五个人一起近身出手,现在躺在地上的绝对是自己。
“老子早跟你说过,不如与我一起从军。你这进奏曹一天到晚都在算计别人,不知道名声多臭,何苦委屈自己?”
“我可是犯官之后,能有个差事就不错了,还敢挑剔?”贾逸嗅了嗅,“你身上有脂粉气?石阳城内这时候还有妓馆吗?”
夏侯尚“嘿嘿”干笑:“我去拜访了下秋月明。”
秋月明?这个女人原先是临淄侯曹植的宠妾,据说得罪了曹丕的夫人甄洛,给休到了石阳。杨修去找她还说得过去,这夏侯尚去找她……莫非曹丕察觉到了曹植跟甄洛的暧昧,让夏侯尚去打探消息?
“你一脸坏笑想什么呢?”夏侯尚敲了下马鞭,“听说你们发现了贼人的踪迹,什么时候去围剿?”
“等我那书佐回来吧,到时候少不得要你亲自带队。”贾逸笑笑。
“那是,尔虞我诈你们在行,这行军打仗还得靠我不是?”夏侯尚大笑,拍马而去,“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酒!”
贾逸目送他远去,眼中的笑意迅速冰冷下来。地上的五具尸体,体格匀称,肌肉结实,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锐器旧伤。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双手,左右虎口都有厚厚的老茧。而尽管他们在极力隐藏自己的招式套路,但还是不同于剑客或者盗贼,有着明显的烙印。
是士兵。贾逸得出了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