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得像打翻的墨汁,只能勉强看见五步远的距离,再往前就是一片漆黑。成熙按着佩剑,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离石阳只有两天的路程了,一路上无惊无险,平静得很。可不知道为什么,越靠近石阳,他就越觉得不安。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监军许横。对于这些清流名士,成熙一贯不怎么待见。这些大头巾要么眼高手低,要么迂腐固执,都不好打交道。不过许横是个例外,言辞举止很和气,对食宿也不挑剔。但就算如此,一路上成熙对他依旧很冷淡。武人和名士,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犯不着给他好脸色看。
“成都尉,咱们这是走到哪里了?”许横问道。
成熙道:“现在是江夏郡内,再过两日就能到石阳县城了。”
“终于要到了。这一路上多得成都尉照应,大家才平平安安。等到了石阳,我得给成都尉多端几杯酒。”
成熙冷冷道:“许监军,我们到了石阳,把这三千万赈钱交给江夏太守周湛后,还要协助他调粟、工赈,哪有空喝酒?”
“你说得对。”许横点了点头,手搭在成熙肩上,“成都尉虽然是个武人,但也知道忧国忧民,真是难得。”
两个人远没有熟稔到勾肩搭背的地步,成熙心里不大舒服,下意识往旁边避了一下,却感觉肩上的力道很紧。他有些奇怪地瞥了许横一眼,突然觉得左腰一凉,随即传来一阵剧痛。成熙奋力推开许横,看到自己腰间插着一把乌黑的匕首。
电光石火之间,成熙立刻抽出长剑,踢翻船头的两架松明火盆,嘶声喝道:“敌袭!”
船上的士兵听到喊声,乱哄哄地行动起来,火盆一盏盏熄灭,整个船队逐渐隐没在夜色中。紧接着,两岸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但没有了准头,大多射在江中。
“没用的,”黑暗中传来许横的声音,“船队到不了石阳。”
“你疯了!朝廷的官赈也敢劫!”成熙慢慢向许横摸去。敢在江面上动手,前后肯定会有贼人的船队策应。眼下只有赶快杀掉许横,加速冲过这片江域,才有一线生机。
许横沉默了一会儿,道:“成都尉,你是个好官。把你牵涉进这件事,真是对不住了。”
成熙嗅到一股刺鼻的桐油气味,紧接着,夜色中绽放出一点火光。是许横,他吹亮了火折,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船头,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慢着,莫非你……”
“做大事,难免要有一些牺牲。”许横将火折丢在脚下,大火腾空而起,迅速将其吞没,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箭雨再度袭来,不绝于耳的“笃笃”之声应着惨叫此起彼伏。成熙舞起长剑,将迎面而来的几支羽箭格开,但随即被洞穿了胸腹。他仰面跌倒在甲板上,视线落在许横熊熊燃烧的尸体上。
为什么?
刚刚泛起这个念头,沉重的黑暗就已将他吞噬。
建安二十一年夏,长江在石阳县境内决口。江夏太守周湛上报,郡内八千亩良田被淹,数万人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汉帝下旨赈灾,国库却只有区区五十万钱。无奈之下,他在朝堂之上,恳请以魏公曹操为首的百官多方筹措,捐了三千万官赈,由宛城沿江而下运送至石阳。谁也没想到的是,船队竟然在长江之上被劫!
进奏曹都尉贾逸站在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江中凫水的民夫。身后的书佐左乐正扶着船舷吐得一塌糊涂。得知船队被劫,贾逸就带人赶往了这片江域。然而水流湍急,早已将所有痕迹挟裹而下,数十名民夫捞了一上午,还是一无所获。沿江两岸,虎贲卫们同样细细搜索了一遍,除了一些折断的树枝草茎,只发现了一块腰牌。
那是块做工精致的铜牌,落尽树叶的枯枝上,一只蝉静静蛰伏着。
是寒蝉的腰牌。
寒蝉这个名字,每个进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操大败于潼关,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荀彧反对曹操加封魏公,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伏完谋反,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跟寒蝉有关。寒蝉对于魏公来说,犹如一根卡在喉中的鱼骨,不除寝食难安。但这么多年了,进奏曹换了几任主官,却连寒蝉的身份都没查清。贾逸知道,这伙贼人不会是寒蝉,以寒蝉的风格,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这块腰牌应该是贼人故意留下来扰乱视线的。
左乐用一方绸巾拭去嘴角的污物:“押送官赈的两百兵士只逃回了五六个,这贼人来头不小啊。”
“怕了?”贾逸道。
“怕倒是不怕,”左乐道,“就是这段时间太忙,一直没空请您去怡红楼坐坐。”
贾逸笑笑,没有说话。左乐并不是他从许都带来的嫡系,而是江夏郡内的豪绅之子。身处乱世,钱越多就越危险。左乐的老爹为了保全家产,托尽关系,给儿子在进奏曹谋了个书佐的职位。这天下间,敢占进奏曹属官便宜的人可不多。
左乐看贾逸没搭话,干咳了一声道:“都尉,寒蝉的线索,我们该怎么处置?”
“你我就当没有见过这块腰牌。接下来怎么查,你心里有数没有?”
左乐点了点头:“据跳水逃生的军士讲,船队是在半夜子时被劫的,那些贼人控制了船队后,沿江而下。我们可以派人巡查两岸,看有没有人目击到船队经过。只不过嘛,我听说这笔赈钱大部分是魏公和百官捐献的。而且运送这笔官赈的,都是许都的精锐,走的路线、时间全是机密……”
“你怀疑船队里有奸细?今天早上我已派六百里加急禀告蒋济主簿,请他查清船上所有人的底细。”前方驰来几驾马车,贾逸眯起眼睛,“既然是在江面上被劫,贼人肯定是要上岸的。三千万官赈数量庞大,光装箱也要几十辆马车,应该会留下些痕迹。你带上府里所有人手,再问县丞要些人,沿江两岸排查下去,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左乐有些意外:“您不亲自带队?”
“看到那辆马车了吗?应该是江夏太守周湛到了,”贾逸叹了口气,“这些官场上的应付,还是得做的。”
周湛的马车停在官道上,贾逸束手站在一旁,并未上前行礼。而周湛下了马车,没有去江边,却直奔贾逸而来。
“贾都尉!有什么发现?”
贾逸面色平静:“劫匪是在江面上动的手,并未留下可以追查的痕迹。郡内的几股贼人都是些草寇,没有实力也没有胆量打官赈的主意。我觉得,可能是郡外贼人所为。”
“希望贾都尉能快点抓到他们,”周湛叹了口气,“眼下施粥、修田、筑堤都需要用钱,如果这三千万官赈追不回来,不知道要害死多少百姓。”
“我尽力。”贾逸拱手道。
周湛沉吟了一下:“贾都尉,你父亲的事……”
贾逸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道:“周太守,我父亲触犯国法被杀,是他罪有应得,我没有恨过谁。”
周湛欲言又止,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些有关赈灾的话,就转身离开了。
贾逸的眼光落在周湛远去的背影上,心中却起伏不定。他的父亲七年前被司马懿排挤陷害,被判弃市,母亲也悒悒而亡。就在贾逸走投无路之时,本族的叔公贾诩鼎力相助,将他举荐到进奏曹蒋济麾下,算是谋了一个出路。而当年的杀父仇人司马懿,恰恰也在进奏曹。虽说同曹为官,但相见很少,司马懿更多时候是在曹丕府中。虽然司马懿总是摆出一副公正廉明的模样,从未为难过贾逸,但并不代表这只老狐狸不会落井下石。贾逸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他的手里,毕竟复仇这种事情,往往只有一次机会。
周湛这个人出身荆州名士,平日里跟汉室旧臣走得很近。或许因为贾逸的父亲以前也是汉室旧臣,周湛才会主动向他示好。但身在进奏曹,不党不群才是处世之道。作为魏公的一条狗,跟别人走得太近,早晚会被主人厌弃。
石阳城到了,贾逸下马前行。
长江决堤之后,由于县丞发动城内百姓堵塞城门,城内的水患并不算严重。现在除了遍地的黄泥印迹,与之前最大的区别就是随处可见的流民。数万名流民在高位者看来,不过是一个数字,但只有身处其中,才明白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听任流民自生自灭,很快就会滋生民变。毕竟人活不下去的时候,什么事都敢做。但现今的石阳城内,秩序还算稳定。听说是周湛逼郡内豪绅们捐了近万石黍粮,开设粥棚,并划定了流民聚集的区域,派郡兵看管。不得不说,这是个有手腕的人。
贾逸的目光落在远处,发现了一个与石阳城格格不入的东西,那是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四匹壮实的黄鬃马,桐油浸过的缰绳,上好杵榆木打造的车身雕满了花纹,四周垂着明艳的流苏。这种马车就算是在许都,也只有世家豪门才用得起。现在的石阳城,能吸引来什么贵客?
马车缓缓驶来,在贾逸身旁停住。车内响起一个懒散的声音:“贾都尉,可否上车一叙?”
贾逸笑了,这个人更不该出现在石阳。
“天下第一聪明人”——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