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尘正色道:“贾校尉,你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做什么吗?是继续报仇,还是保护孙梦?”
贾逸怔了一下,为父报仇已经遥不可及了,自己现在是东吴解烦营的一名校尉,离司马懿足有千里之遥。而孙梦,孙梦不是田川,现在对孙梦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孙梦现在比他要安全。
“想不清楚的话,就先活着。”
“像行尸走肉一般?”
“那有什么不好?不要小看了活着,在这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想活而活不下去?有能力有机会活着,那就要好好珍惜。毕竟所有的目标、所有的信义都要靠活着才能实现。就算我们栖身的寒蝉,不也把自我延续和繁衍生息当作首要目的吗?作为人来说,信义是追求,名利权色是欲望,活着才是本能。”
贾逸道:“傅都尉,你其实不必当刺客,倒可以试试当说客。”
“所谓说客也是刺客的一种,刺客杀身,说客诛心。贾校尉,虽然你如今身在解烦营,但诛杀司马懿为父报仇,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孙梦嘛,我对女人不了解,这个就要你自己琢磨了。当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贾逸淡淡笑道:“多谢傅都尉开解。下次你再来,拿个投壶吧,没事我可以自己玩玩,解解闷。”
傅尘点了点头道:“这个好说。我先走了,甘宁遇刺一事,义父已经跟我发过一顿牢骚了。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喝闷酒,估计晚上还得找我,这里我不能久留。还有,今天军议司刚接手郡兵,可能巡城安排还没来得及更改。明天肯定就不一样了,会严密不少。如非必要,你千万别到处乱跑了,我可不想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傅尘翻窗而出,蒿草丛一阵响动,渐行渐远。黯淡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在贾逸的脸上,笑容逐渐散去。傅熙买过火油,宝荣商号的井亭密室里也发现了火油,也就是说,放火烧掉宝荣商号是傅熙所为。窗外完全静下来了,傅尘应该已经出了院子,贾逸整了整腰间的长剑,也翻窗跳了出去。
倒不是刚才傅尘那一番说辞,激起了他的斗志,他也明白如今在旧太守府隐藏下去更为安全,但傅尘谈起的火油,却犹如一只困兽不停地抓挠心间。宝荣商号是因为走私了连弩,而牵涉进甘宁在东吴遇刺一案,被解烦营列为缉查对象的。军议司在解烦营到达之前,安排了一箭双雕之计,把对汉中王不满的一部分荆州士族杀死在宝荣商号,并布置了证据陷害江东系。而正是这个一箭双雕之计,让傅熙意识到宝荣商号已经暴露,于是偷偷搬运走了井亭密室中的兵甲,并用火油烧毁了宝荣商号,抹掉了所有的蛛丝马迹。这样一来,解烦营的追查线索断了,军议司也无法在此大做文章,可谓后发制人。
让贾逸感到迷惑的是,孙梦当时也在商号内,后来被火势逼出,得到傅尘掩护后逃脱了。傅尘说掩护孙梦是寒蝉密令,这个先按下不说。孙梦的说辞,他当时就觉得有些牵强。杀死荆州士族是军议司做的,火油焚烧商号是傅熙他们做的,孙梦恰巧在这两件事进行的空当,到了宝荣商号,然后被大火逼了出去。乍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但孙尚香为什么要让孙梦来荆州?再联系甘宁遇刺和她这段时间的销声匿迹,让贾逸心头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孙梦是不是跟这些荆州士族及江东系有关联?换句话说,孙梦是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参与者?孙尚香是不是站在了江东系一方?
贾逸只觉得真相就如同眼前的迷雾一般,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归属于哪一方,寒蝉并没有将他作为客卿,孙尚香也没有将他视为心腹,他们对他隐瞒了太多秘密和真相。
贾逸已经走到了大门前,他面色凝重地推门而出,看着两侧薄雾弥漫的长街。
就算是枚棋子,也要执拗地活下去。
我不会坐以待毙。
这是第三次冲阵了。
廖化骑在马上,看着一队队军将在旗帜号令下列好阵形,坚定地向前推进。前方的土地上,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镞,倒伏了数不清的尸体。而更远处的高冈上,才是严阵以待的于禁军阵。
在近十年的对峙中,魏军早已将樊城修筑得固若金汤,并且用黄土掺和糯米汁在城外两侧堆起了高冈。收到蜀军攻占麦城的消息后,曹仁就把军队主力摆在了城外,让于禁和庞德分兵占据两处高冈,和樊城形成了一个“品”字形。想拿下樊城,就必须事先攻下东西两侧的高冈,否则将受到三个方向的夹击。然而,廖化在前几天已经试探了两次,不管攻击哪一处高冈,蜀军都会受到另一处高冈上敌军的袭扰,而且樊城也发动了骑兵突袭。这两次冲阵,已经折损了四千多名将士,却连高冈上的中军都没攻到。
第三次攻击,廖化调整了军阵。他任命张南为军阵主将,并把四千名刀盾兵排成四个方阵,列在军阵的前方和右侧,然后将两千长枪兵方阵列在中间,左侧布置了数十个井阑和一千弓兵组成的方阵。这样的军阵布置,至少在接近肉搏之前,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因弩箭而造成的伤亡。
军阵在战鼓声中,已经向前推进了不少,马上就要到高冈下。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传过战场,第一轮羽箭铺天盖地从高冈上倾泻而下,落入军阵之中。一些兵士应声而倒,阵中羽旗随之高举而起,刀盾兵方阵停止前进,快速转变成紧密的三线阵。第一排刀盾兵将木盾筑入土中,第二排将木盾倾斜放在第一排木盾上,第三排则顺着第二排举起木盾,形成一道敦实的盾墙。紧接着旌旗举起,长枪兵方阵疏散成线阵,紧贴刀盾兵的三线阵站立,并将长枪从木盾间隙刺出,防止高冈上冲下骑兵突阵。第二波羽箭再度如骤雨般袭来,却大多硬生生被木盾挡住,空发出一阵“笃笃笃”的响声。
廖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伤亡而军心不乱,士气不减,这是操练了十年的结果。军阵中的兵士不是不怕死,但只要伤亡不超过三成,长期操练形成的本能反应就会压倒恐惧,在偏将们的指挥下快速变换阵形应对。他把目光投到了军阵后方,井阑和弓兵组成的方阵,那里还在高冈的羽箭射程之外,按照战法,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
龙旗举了起来,弓兵们开始推动井阑,向前缓慢移动。高冈上的弓手们在号令下,将箭头裹上火棉,引燃之后向井阑倾泻而去。火雨已至,却大多射在井阑前部的薄铁板上。这种井阑是诸葛先生改进而来的,虽然比普通井阑重了很多,需要更多人力推动,但总算是不怕火箭了。
井阑终于推进到枪盾阵的后面,廖化挥了下手,鼓声骤然变得紧密起来。井阑上原本蹲伏的弓手都直起了身,拉弓放箭。第三次冲阵,终于能还以箭雨了。廖化吐出了一口闷气,心中的郁结稍稍消散了一些。枪盾阵开始前移,井阑阵紧随其后。箭雨不停宣泄在高冈之上,将对方的弓弩手压制得几乎无法还击。到达高冈脚下时,井阑持续射击,枪盾阵和弓弩手变换成四线小块方阵,分成三纵依次向前推进。如果一直这么顺利,突破高冈上的于禁中军只是时间问题。
廖化脸上的表情并未变得轻松,于禁善守之名传遍天下,肯定会备有后着。果然,枪盾阵刚刚行进至半坡,高冈上就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一排檑木在箭雨中被推到了阵前。如果这些檑木顺势滚下,只凭枪盾阵中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挡的。但廖化也并未紧张,嘴角反而扬起了一丝笑意。只见阵中竖起黑旗,四线方阵的前排兵士纷纷停了下来,将背上的包袱摔在阵前,瞬间堆起了一座座土堆。紧接着,檑木从高处滚下,不是卡在土堆上,就是被撞得歪斜,延缓下滚之势横在了一旁。后面的檑木转眼也滚落下来,撞到前面的木头,东倒西歪地横在了土坡上。随后,中排的方阵迅速越过前排,走在了军阵的最前面,接着向上攻去。眼下至少还能抵挡住两轮檑木,两轮之后军阵已经攻上高冈了。
廖化望向东边的高冈,庞德驻守在那里,还没有做出反应。前两次,庞德都派出了轻骑骚扰,这次应该还会故技重施。果然,仅仅过了一会儿,庞德所处的高冈便响起一连串鼓声,一队轻骑排成楔形阵,顺着土坡直冲而下。
廖化看向右侧一名骑将,沉声道:“傅肜将军,给你六百骑兵,给我挡住他们!”
傅肜大声应诺,振臂一挥,带着骑队从廖化身边奔袭而去,掀起一阵尘土。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队骑兵已经撞在一起,马匹嘶鸣之声远远飘了过来。不管是在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魏军的骑兵都要占上风,廖化不求傅肜能挡住他们,只想争取一点时间。西侧高冈那边,枪盾阵已经行至半坡,最多再过一刻钟就能与高冈上的魏军接战了。
而就在此时,从高冈后侧绕出一支足有两千人的刀盾兵队伍,直扑井阑而去。应该是樊城中出动的援军,看样子是想在摧毁井阑之后,和高冈上的魏军向枪盾阵前后夹击。廖化冷笑一声,喝道:“举鹰旗!”
鹰旗还未完全升到旗杆顶端,井阑下的一千弓兵已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他们丢掉弓弩、拔出腰间长刀,竟向魏军刀盾兵冲了过去。弓兵一般穿的都是布甲,虽然善射但不利于近战,但这队弓兵竟然反常行之,让魏军也心生疑惑,冲势不由得缓了一下。
待到接战之后,他们才惊异地发现,这些弓兵大多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彩,手中的长刀也怪异得很,刀法更是狠辣凌厉,像死士一般舍命搏杀!尤其是为首的大汉,上身赤裸,一柄铁蒺藜骨朵大开大阖,摧枯拉朽,无人能挡!
廖化笑道:“五溪蛮王沙摩柯的麾下死士,可远攻可近战,岂是寻常步阵能敌过的?”
而另一边,傅肜所率领的骑兵,在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竟然还与魏骑杀得不分上下,一时难以看出胜负。一切都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进展,只要枪盾阵突入于禁军中,自己手上还有五千后备军,势必能拿下高冈。一旦高冈拿下,三方互守之势一破,再加上魏军主将大败对士气的影响,樊城唾手可得。
突然之间,西侧高冈上又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廖化皱起了眉头。于禁还有应对之术?应该只剩下滚石、灰瓶、金汁之类的手段了。滚石照样可以用兵士们身上背的土包化解,而灰瓶、金汁在坡度较缓的高冈上,用处不大。正在疑虑间,就听得半空中响起“嘭、嘭、嘭”十多声巨响,数不清的石块铺天盖地向枪盾阵砸去。
霹雳车!
于禁竟然把霹雳车架上了高冈?霹雳车由于装填缓慢,准头不佳,向来都只在攻守城时使用。不过现在距离这么近,倒是也不需要什么准头,只要砸进军阵,就能掀翻一大片人。枪盾阵已经被霹雳车发射的石块砸乱了阵形,不少兵士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大声哀号,高昂的士气一下子受到挫败。廖化看着军阵主将张南挥舞旗帜,在试图重新组织军阵,但兵士们的行动明显迟缓了下来。
霹雳车虽然威力巨大,但装填的时间极长,眼看着离坡顶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只要军阵重组后,加快推进速度还能攻上高冈。但紧接着,阵前又是十多声巨响,石块竟然再度倾泻而下!
“混账!”廖化狠狠地将手中长枪戳在地上。间隔时间这么短,绝对不是刚才那批霹雳车,应该是另一批。于禁究竟在高冈上布下了多少霹雳车?石块再度砸进枪盾阵,刚刚整肃好的阵形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眼看着身边的同袍瞬间变成一堆肉酱,不少兵士都面如死灰,一些人弯腰呕吐起来。与此同时,高冈上出现了一排排的魏军戟兵,犹如波浪一般在号角声中冲了下来。
这次冲阵又败了,再僵持下去只不过徒增损失。廖化脸色铁青,命令旗手拔起中军大旗,带着身后的五千步卒,向前推进了数十丈远。然后又命令身旁亲卫敲响铜钲,交锋中的部队开始缓缓后撤。井阑上的弓兵,将一轮箭雨倾泻向正在冲锋的魏军戟兵,把前几排全数射倒,稍稍阻碍了下攻势。枪盾阵终于组好阵形,开始迅速后退撤下高冈。沙摩柯的五溪蛮兵和傅肜的骑兵也快速从厮杀中脱出,向枪盾阵聚拢而去。有身后的五千步卒掠阵,于禁和庞德不敢纵兵追击,但那些伤重到无法行走或者已经昏迷的兵士,都要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了。
关平纵马上前,看着正在撤退的大军。
廖化躬身道:“关将军,廖化无能。”
关平道:“廖将军对阵曹仁、于禁和庞德三位天下名将,打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既然于禁有霹雳车助阵,庞德那里肯定也有部署,步阵强攻这条路走不通。”他沉吟了一会儿,“接下来,可以垒土筑起高冈,用投石车对攻,或者挖掘地道直通樊城城内。只是这些办法都要耗费不少时间,在关羽将军要求的时间内攻下樊城是不太可能的。”
“已经不能等了。”关平语气中透着一丝焦灼,“赵累那里传来了塘报,甘宁代表淮泗系到了公安城,要跟我们商议缔约,却被一个白衣剑客当街刺杀。”
廖化动容道:“那我们要如何向东吴解释?”
“父帅已经分别向孙权和吕蒙写了信,申明要严查凶手,给他们一个交代。但是……”关平摇了摇头,“经此一事,淮泗系已经不可能再与我们缔约,孙权城府颇深难以揣摩,形势对我们来说非常不妙。这樊城一定要尽快拿下,迟则必生变故。父帅命我通知你,将前锋军力后撤至十五里外的汉水渡口,全部登船待命。”
廖化愣了一下:“樊城不打了吗?再分兵北上是兵法大忌啊。”
“不错。我们已经分兵围困襄阳,越过襄水来打樊城,已经算是冒进了。只有拿下樊城之后,才能继续挥军北上。不然的话,后面留下两个军事重镇,前面还有个宛城,就变成了腹背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