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什么?!”秤砣张猛地向前一步,那张疤痕遍布的脸在火塘微光下扭曲如厉鬼,“他窥破了毒库!他该死!可他逃了!像条丧家狗一样钻进深山老林!那些追不上他的倭寇……那些天杀的畜生!他们把怒火……把酷刑!发泄在谁身上?!”他枯树般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是我!是这‘半间屋’!他们以为……以为是我给纪老三打了开锁的工具!他们用烧红的铁钎……烙!用刺刀……划!逼我说出纪老三的下落!逼我说出毒库的位置!这脸!这身子!这半间屋!都是拜你爹所赐!!”
他的控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耳膜!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原来如此……原来秤砣张这满身的伤疤,这毁掉的半间屋,这滔天的恨意,竟是因为父亲的牵连!父亲当年的逃亡,将灾难引向了这位无辜的匠人!
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恐惧。我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和痛苦吞噬的老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秤砣张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刻骨的恨意、深沉的痛苦、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挣扎。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冰冷的决绝覆盖。
“债……”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令人心悸的力量,“纪老三欠的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佝偻着背,不再看我,而是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个巨大的、冰冷的铁砧。他伸出那双布满疤痕的手,从旁边凌乱堆放的工具里,极其缓慢地,拿起了一根约莫一尺半长、拇指粗细、通体乌黑的铁条。那铁条前端并不尖锐,反而有些圆钝。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只见秤砣张拿着那根乌黑的铁条,步履蹒跚地走回火塘边。他蹲下身,将那根铁条的前端,毫不犹豫地、深深地插进了火塘里尚未熄灭的暗红炭火之中!
“滋啦——!”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微爆响!炭灰被铁条搅动,飞扬起来。那暗红的炭火如同被惊醒的恶魔,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铁条,迅速将它包裹、加热。
秤砣张佝偻着背,蹲在火塘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炭火中那根铁条。他的脸在炭火明灭的红光映照下,如同地狱里受刑的恶鬼,疤痕扭曲蠕动。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只有炭火燃烧的哔剥声和铁条被加热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如同毒蛇吐信,啃噬着紧绷的神经。
那根乌黑的铁条前端,在炭火的持续舔舐下,颜色开始发生恐怖的变化。从暗沉的乌黑,逐渐变成暗红,然后如同浸透了鲜血般,变成一种刺眼的亮红!周围的空气被高温扭曲,发出嗡嗡的低鸣!一股灼热的气浪带着硫磺和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他要干什么?!
秤砣张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细缝眼在炭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非人的光芒!他死死盯住我,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极其怪异、极其恐怖的弧度,露出焦黑残缺的牙齿。
“想活命吗……小崽子?”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地狱的私语,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铁锈的腥气,“赵秉坤的人……王德彪的枪……还有山里那些等着剥你皮的‘东西’……都在找你!你爹把你卷进了这趟鬼门关!你身上……流着纪老三的血!流着赶尸匠的血!”
他枯瘦如柴、疤痕遍布的手,猛地握住了那根铁条露在炭火外、尚未被加热的末端!手腕极其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仿佛那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对他毫无影响!
“想活命……”他盯着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的决绝,“就得先让那座毒库……‘认’你这把钥匙!!”
话音未落!
秤砣张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他年龄绝不相称的、野兽般的敏捷!他如同扑食的苍鹰,一步就跨到了我的面前!那只握着烧红铁条末端的手,快如闪电,带着一股灼热逼人的热浪和浓重的死亡气息,朝着我的左臂狠狠抓来!
“啊——!” 极度的恐惧让我发出短促的惊叫,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避!
但太晚了!
他那如同铁钳般冰冷粗糙的手,已经死死扣住了我的左小臂!力量大得惊人,像被烧红的铁箍瞬间锁死!皮肉被捏得剧痛,骨头似乎都在呻吟!
“别动!!”秤砣张厉声咆哮,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光芒,另一只手握着那根前端已经烧成刺眼亮红、散发着恐怖高温和刺鼻气味的铁条,毫不犹豫地、极其精准地,朝着我被死死箍住的手臂内侧,狠狠烙了下来!
“嗤——————————!!!”
一声令人魂飞魄散的、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般的剧烈声响,猛地撕裂了半间屋死寂的空气!
无法形容的剧痛!
那不是单纯的皮肤灼烧!那是烙铁直接接触皮肉、脂肪甚至神经末梢的毁灭性剧痛!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瞬间狠狠扎进了手臂最深处,然后疯狂地搅动、焚烧!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皮肉焦糊和蛋白质烧灼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呃啊——!!!”
我眼前猛地一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被抽干!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抽搐、痉挛!汗水、泪水、鼻涕瞬间糊满了整张脸!巨大的痛苦冲击着每一根神经,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裂!
秤砣张那布满疤痕的脸,在因剧痛而扭曲模糊的视线里,如同狞笑的恶鬼!他死死压住我疯狂挣扎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宗教狂热般的冷酷和……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就在这地狱般的剧痛和焦臭中,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痛苦彻底淹没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颤,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猛地从我手臂上那被烙铁灼烧的皮肉深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如同最凛冽的山泉,瞬间从那灼痛的核心爆发出来!这股冰冷并非缓解痛苦,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阴寒,迅速压过了烙铁的高温,甚至渗透进骨髓!手臂上的剧痛骤然被这冰火交织的诡异感觉取代,一种无法抗拒的麻痹感沿着手臂飞速蔓延!
与此同时,我贴身收藏在怀里的那张油布包裹的、父亲遗留的赶尸古道地图,仿佛被这股阴寒之力唤醒,猛地变得滚烫起来!隔着衣服,像一块烧红的炭,狠狠烫在我的胸口!
秤砣张浑浊的细缝眼骤然瞪大到了极限!尽管眼皮粘连,那瞬间爆射出的惊骇光芒,如同两道闪电!他死死盯着我手臂上烙铁烙印的位置,握着铁条的手,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
“成了……真的……成了……”他沙哑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深沉的恐惧,“纪老三的血……赶尸匠的魂……这毒库……认了!”
他猛地松开箍住我手臂的铁钳般的手,也松开了那根依旧散发着高温和焦臭的铁条。
“当啷!” 烧红的铁条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蒸腾起一阵刺鼻的白烟。
我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软在地,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左臂内侧,一个清晰的、边缘焦黑翻卷的烙印正散发着剧痛和刺骨的阴寒。胸口的地图滚烫如烙铁。
然而,就在这剧痛、冰冷与滚烫交织的混沌边缘,就在秤砣张那声充满惊骇与狂喜的“成了”余音未散之际——
“哗啦!”
窗外,那片在风雨中呜咽摇曳的茂密芦苇丛深处,猛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脆响!
声音虽轻,在这死寂的半间屋里,却如同惊雷!
秤砣张佝偻的身体瞬间僵直!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狂喜瞬间冻结,转化为一种比面对烧红铁条时更加深沉的、刻骨的惊恐!他浑浊的细缝眼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转向声音传来的窗口!
几乎是同一瞬间!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擂鼓的枪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乌鱼溪畔的风雨声!
半间屋那扇本就残破不堪、糊着厚厚油纸的木窗,应声爆裂!木屑和碎纸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赫然出现!
一股灼热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劲风,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呼啸而过!狠狠撞在我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坑,泥土簌簌落下!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暴戾,瞬间灌满了整个半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