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才情急之下挨了一巴掌,揉了揉老脸,火辣辣的疼,他慢吞吞地蹲下捡起女儿的书:“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屋休息去。”
陈三娘接过书,心情复杂地回了屋。
“还有你,耀祖,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上不上课了!”陈秀才扭头对一旁捂着脸呲牙咧嘴的儿子喝道。
陈忘祖撇了撇嘴,走前还不忘对两长辈行礼告别,礼数周到。
院子里只剩下陈举人和陈秀才两兄弟,陈举人早已整理好先前的错愕,背着手斜眼看他,冷哼道:“你倒是爱护她,也不见她多体谅体谅你。”
被打的陈秀才试图笑一笑缓解尴尬,脸上慢慢肿起一个巴掌印,看起来极为滑稽。
他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三娘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被举报又回去干苦力活,兄长,你是不知道这里有多变态,吃别人一顿饭就算是受贿,要下矿的!而送贿的人丝毫不受影响!”
陈举人眉头狠狠皱起,低头暗骂了一声什么。
“一群疯子!”
外面讲究官官相护,上车了恨不得把门给焊死,这里可倒好,对同僚比对谁都狠,这是不准备给自己留后路了?
料定自己后面没有违反规矩的一天?
一群天真的愣头青!
事情到了这里,陈举人看着弟弟脸上的巴掌印,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走后门的事情了。
他长叹口气,拍拍弟弟的肩膀道:“刚才是兄长冲动了,不过你能挺身而出为三娘受罚,三娘日后若是不孝,天理难容!”
陈秀才只想赶紧把他哥送走,然后去医馆拿药,于是陪着笑点头哈腰:“是是是,不然我哪能为了女儿顶撞兄长。”
陈举人终于舒服了,经此一事确认自己大家长的位置,心满意足回了自己的宿舍。
陈秀才猛地松了口气,擦擦汗,回屋里拿点土豆票去医馆开药,脸上这伤一看就是被打的,要自费,他自己掏钱省了扯皮。
陈秀才试探摸了摸脸,呲牙咧嘴,这都什么个事嘛。
不过好在挨了一巴掌后,走后门的事情兄长应该段时间不会再提了,也算是挨打买平安。
他骂骂咧咧拿了土豆票,一个转身结果看到女儿站在门口,手里拿了瓶药,眼神直勾勾地开口问他:“所以刚才爹爹替我挨打一个是计划中的一环吗?”
可真是一箭三雕啊,一来打断了家庭矛盾,二来可以将陈举人的委托拒绝,三来又可以让她这个女儿感激涕零。
陈秀才看着女儿脸上面无表情的指责。
沉默良久,忽然将一叠土豆票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踩了两脚。
“一个个都来质问我!到底谁是挨了打的那一个!”陈秀才破防了。
明明挨打的是他,却还要对着兄长点头哈腰,没来得及去上药,转头又被女儿质问是不是做戏!
他容易嘛他!
“都是这破地方害的!什么林峡谷,什么种田圣母,都是一群疯子!”
他气急败坏,将一直藏在心里的愤恨发泄出来,恨不得将土豆票踩的稀碎。
踩着踩着他突然掩面而泣,老泪纵横:“三娘,自古忠孝两难全,我知你极为信用书里的那套话,要平等,要依法治国,要大义灭亲,你看不上你大伯逃避改造,可从前咱们一家就是在你大伯的庇护下顺风顺水的,若是此时无视他的难处,岂不是忘恩负义!”
“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孩子犯了错,你也能狠心将他送进那暗无天日的矿里吗?”
“为什么不可以!”陈三娘大声道。
“那如果是爹爹呢?”陈秀才放下袖子问她。
陈三娘努了努嘴,望着他眼角的皱纹和粗糙的双手,短短两年时间,林峡谷将她的父亲从一个白白胖胖的地主老爷,变成了如今这副和地里农民没什么两样的干瘦模样。
她别过头去:“从前父亲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是因为家里的道理和外面的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女儿信服,可如今女儿更信外面的道理,不想再守那套长辈做主,小辈不能插嘴的破规矩了!”
在外面,她是陈三娘,凭着自己的学识受到重用,受到信赖和敬仰。
可回到家里,陈举人仅凭一个大伯的长辈身份就能让她开不了口,就能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以权谋私。
家法大过天!大过一切的原则和道理!
她不喜欢这套!
陈三娘纠结的从来不是父亲的关爱够不够纯粹,或者耿耿于怀来了林峡谷规则发生改变后才对更有优势的自己刮目相看,因为在这一层面来说,她和弟弟是一样的,有用受重用,无用则无视。
让她质疑的是,当父亲的行为准则不再符合外界提倡的道德,她该从听家法,还是坚定自己心中的正义。
她定了定神,咬牙道:“什么忠孝两难全,不过是两头兼顾,小事亲亲相隐,出了谋反逆君之事就要大义灭亲,弹性标准,可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外面哪条规矩妨碍家庭和睦了,我只看到家庭内部谋私想要破坏外面的规矩!”
“你!”陈秀才气急败坏,一时间都忘记哭了。
“爹爹如果想让我传承的是这么一个家法大过天的陈家,那我宁愿不要这个陈字。”陈三娘终于理清了一直以来心中的困惑,拨开云雾,整个人都轻了几斤。
什么老陈家的希望,也不过如此!
她把药放下,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
陈秀才追在身后扒着门框大喊道:“你以为不姓陈就可以逃过这一切了吗!你会有孩子,会孙子,会爬到高处不想下来,届时不必旁人开口,你就会千方百计地想把家业传承下去!以权谋私,亲亲相隐,官官相护,两姓之好!今日之我,就是来日之你!今日能逃,来日又待如何!”
“那我就不要这个后代,胡老师说过,我的名字一定会留在史书里,青史留名!届时不必什么后代香火,自有万民敬仰膜拜!”
陈三娘瘦小的身板消失在夜里,只剩陈秀才不停咀嚼着她堪称狂妄的话。
他顺着门框跌落在地,半晌才半哭半笑地嚎出一句:“你清高,你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