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英少爷毕竟是梁公之后,身份,老爷您如今位高权重,突然认下这门亲,还要将月娥小姐……这,恐惹人非议啊!再者,小姐那边……”
“非议?”刘岳昭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于寻求救赎的光,“能有什么非议?!
梁学钊是我结义兄弟!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子侄!我刘岳昭重情重义,寻回恩人遗孤,加以照料,天经地义!至于月娥……”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对学钊临终的承诺!一诺千金!岂容更改?去办!此事关乎本督信义仁德,绝密行事!若有半点风声走漏,唯你是问!”
刘福看着主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神色,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不敢再多言,深深一躬:“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定办得妥妥帖帖!”
刘福躬身退出,小轩内恢复了寂静。
炭火噼啪一声轻响,刘岳昭重新转向窗外灰蒙蒙的河面,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冽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浊气尽数吐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
那“存养堂”巨大的阴影,仿佛跨越了重重院落,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找到梁群英,将其置于自己羽翼之下,并将女儿月娥许配给他,完成对学钊的生死承诺!
这念头如同巨石落地,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解脱,却又陷入更深的忐忑。
这究竟是信守诺言,还是将女儿推入未知?他不敢深想。
仿佛只要抓住梁群英这个活生生的“凭证”,完成这桩婚约,他就能向世人、向自己、甚至向九泉之下的学钊证明:他刘岳昭,并非薄情寡义之辈,他心中亦有信义,他亦能“存养”!
暮春三月,杨家滩的孙水河彻底解冻,清波荡漾,映着两岸新绿的柳烟。刘府后宅一处幽静别致的院落里,却弥漫着与盎然春意截然相反的沉重气氛。
刘岳昭唯一的女儿,年方十五的刘月娥,此刻正坐在闺房临窗的绣墩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春衫,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一张清丽秀雅的小脸,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自己死死咬着,留下深深的齿痕。
那双本该明媚如春水的杏眼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的悲伤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绝望泪水,正无声地顺着她光洁的脸颊簌簌滚落。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的父亲,那个她一直敬畏又孺慕的父亲,刚刚告诉她一个决定:为了“报答救命恩情”、“履行结义之诺”、“成就一段信义佳话”,已将她许配给一个名叫梁群英的寒门童生,并且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
“梁群英?”月娥当时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是谁?女儿从未听说过此人!报答什么恩情?履行什么承诺?”她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刘岳昭坐在她对面,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女儿那双酷似她亡母的清澈眼眸。
“月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充满说服力。
“这梁群英……乃是你梁学钊梁伯伯的遗孤!
梁伯伯是为父的结义兄弟,当年在贵州平叛,是为救为父性命,才舍身赴难,壮烈殉国!他对为父恩同再造!临终前,他将独子群英托付于为父,并……并定下了你与群英的婚约!为父寻访多年,近日才终于寻得群英下落。他虽家境清寒,但人品端方,勤勉向学,前途未可限量。你嫁过去,是帮扶于他,亦是全了为父的信义,报答梁伯伯的如山恩情!”
他着重强调了恩情、承诺和信义。
然而,父亲话语中的“救命之恩”、“临终托付”、“婚约”这些字眼,却像一把把重锤砸在月娥心上!
她猛地想起来了!父亲书房里确实一直供着一块无名牌位,每逢忌日神色异常凝重!
原来那就是梁伯伯的灵位!她不是去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她是被父亲当作一件偿还恩情的信物,一件用来履行沉重诺言的筹码!
要嫁的,竟是一个从未谋面、流落乡野的寒门少年!
“不……爹!您不能这样对我!”刘月娥猛地站起身,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
“女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不是用来报恩的信物! 那梁伯伯对您有恩,您自当厚待他的儿子,供他读书,为他谋前程,甚至认作义子!为何……为何非要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填这个诺言?!爹!您问过女儿愿意吗?您想过女儿的未来吗?!”
她扑到刘岳昭身前,抓住他的袍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住口!”刘岳昭脸色剧变,猛地甩开女儿的手,霍然站起,脸上伪装的平静瞬间被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和根深蒂固的“信义”执念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被更深的固执覆盖。女儿的抗拒,像是对他信义观的巨大挑战。
他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冰冷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信义大于天!一诺重千金!为父这条命是你梁伯伯给的!这婚约,是为父亲口对你梁伯伯应下的!岂能背弃?!群英乃忠良之后,清白读书人,如何配不上你?此事关乎刘家信义门风,关乎为父一生清誉!更是告慰你梁伯伯在天之灵!由不得你任性!”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斩钉截铁,“下月初六,花轿上门!此事已定,绝无更改!你好生备嫁吧!”
说罢,竟不再看女儿一眼,拂袖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如同宣告命运不可更改的鼓点。
闺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带上。
刘月娥颓然跌坐在地,冰凉的金砖地面寒意刺骨。
她蜷缩着身体,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窗外,春光正好,鸟鸣啾啾,屋内却是一片冰冷彻骨的死寂。
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被父亲那名为“信义”的巨手,推向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恐惧的深渊。
而那深渊的入口,就刻着三个沉重的大字——存养堂。
四月初六,黄历上写着“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杨家滩便被一种异样的喧嚣笼罩。通往刘府的道路早已被清水泼洒,净街黄土垫道。
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乡民,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议论声嗡嗡作响。
“啧啧,总督家的千金下嫁,这排场……”
“听说是嫁给一个穷书生?真是奇了!”
“什么穷书生!听说是总督大人结义兄弟的遗孤!总督这是重情重义,履行当年的承诺呢!”
“重情重义是不假,可苦了小姐了……金枝玉叶配个白身……”
刘府内外,张灯结彩,红毡铺地。
巨大的双喜字贴在朱漆大门和“存养堂”的正门上,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仆役们穿着簇新的青衣小帽,穿梭忙碌。宾客来了不少湘中有头脸的官员和士绅,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道贺,口中多是“刘督重信守诺,义薄云天”的赞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