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让他的动作微微一滞,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染血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冲得更快,直扑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豁口!
东城墙的惨状,让久经沙场的杜文秀也感到一阵眩晕。
一段近二十丈宽的城墙如同被洪荒巨兽一口咬掉,彻底崩塌!
巨大的豁口处,断壁残垣犬牙交错,燃烧的梁木发出噼啪的爆响,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如山,既有守军的,也有刚刚冲上来就被打退的清军先登死士。
滚烫的鲜血汇成暗红的小溪,在焦黑的土地上肆意流淌、蔓延,蒸腾起令人作呕的血腥雾气。
豁口之外,清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蚁群,黑压压地涌动着,无数火把连成一片汹涌的火海,喊杀声震天动地,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这道刚刚撕开的死亡裂口!
豁口内,残存的义军士兵正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的堤坝。
他们依托着燃烧的断墙、堆积的尸体、甚至推倒的马车作为掩体,用一切能找到的武器——长矛、大刀、石头、燃烧的木梁——疯狂地反击。
箭矢早已射光,火铳在连续发射后枪管滚烫变形。
一个断了手臂的汉子,用牙齿咬开手榴弹的引信,狞笑着用仅剩的胳膊奋力掷向攀爬的清军人堆……
“大帅!大帅来了!”不知是谁嘶哑地吼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陡然爆发出一种绝境逢生的力量。
浑身浴血的马国忠正挥舞着一柄卷刃的大刀,将一个刚刚爬上豁口的清军佐领砍翻下去。
闻声猛地回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冲破烟尘火光,出现在豁口内侧。
杜文秀的素色战袍已被鲜血、烟灰和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站在那里,手中长刀斜指地面,目光如炬,扫视着这片惨烈的修罗场。
“弟兄们!”杜文秀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柄重锤,奇异地压过了震天的喊杀和爆炸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义军士兵耳中。
“大理城就在身后!父老妻儿就在身后!今日,有死而已!随我杀贼!”
“杀贼!杀贼!!”濒死的怒吼如同受伤猛兽最后的咆哮,从豁口处每一个还能站立的义军胸腔中迸发出来。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悲壮的洪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竟让汹涌扑来的清军人潮为之一滞!
杜文秀不再多言,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长刀一振,率先冲向豁口最前沿,冲进了那片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漩涡中心。
长刀挥出,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精准地劈开一名清兵刺来的长矛,刀锋顺势抹过对方的咽喉,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
他身边,马国忠和残存的亲兵们怒吼着跟上,用身体组成一道移动的堤坝,死死堵在豁口最狭窄、冲击最猛烈的地方。
刀剑撞击,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骨头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惨叫声此起彼伏。杜文秀的长刀舞成了一片银光,每一次挥砍、格挡、突刺,都带着千钧之力,收割着冲上来的清兵性命。汗水、血水混合着烟尘,模糊了他的视线,滑腻腻地沾满手掌。
手臂上的伤口在每一次发力时都传来钻心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堵住这缺口!哪怕多一刻也好!
尸体越堆越高,渐渐在豁口处形成了一道由血肉和残肢构成的、触目惊心的壁垒。清军的攻势,在这道用生命和意志构筑的堤坝前,竟真的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后续的清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攀爬,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被豁口内义军居高临下地击杀。
督战的清军将领在远处气急败坏地吼叫着,新一轮的开花炮弹开始尖啸着越过豁口,落入城内更深处,掀起新的混乱和火光。
然而,杜文秀和他身边最后的战士们,依旧死死地钉在豁口,如同礁石,任凭血浪滔天,岿然不动。
长刀卷了刃,便从尸体旁捡起新的武器;手臂酸麻得失去知觉,便用身体去撞!他们用生命燃烧的每一息时间,都在为这座濒死的城市争取着渺茫的喘息。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血的伤口,沉沉地悬挂在大理城西那片被硝烟浸染得污浊的天空。
它吝啬地投下最后几缕昏红的光线,无力地涂抹在帅府那高大却已布满裂痕和焦黑弹痕的门楼上,涂抹在周遭几座同样伤痕累累的清真寺尖顶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和血腥,仿佛连空气本身都变成了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血浆。
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霆,在城池上空滚动。
每一次沉闷的巨响,都伴随着大地的颤抖,以及某处房屋轰然倒塌的绝望悲鸣。
清军集中了所有能调集的重炮,二十七门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的獠牙,在城西被炸塌的缺口外围成一圈致命的死亡之环。
它们持续不断地喷吐着烈焰和死亡,炮弹如同冰雹般密集落下,狠狠砸在帅府和周围几座作为最后据点的清真寺及其附属的街巷里。
坚固的石墙在持续的轰击下颤抖、剥落,精美的雕花门窗被撕成碎片,屋顶被掀开巨大的窟窿,露出后面同样布满阴霾的天空。
帅府议事厅内,早已不复往日的肃穆。屋顶被炸开一个大洞,冰冷的暮色和呛人的烟尘从破洞中灌入。
巨大的房梁歪斜着,摇摇欲坠,上面精美的彩绘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地面上散落着瓦砾、断裂的兵器、破碎的瓷片,还有斑斑点点的暗红血迹。
仅存的十几名将领和亲卫,人人带伤,有的包扎着渗血的布条,有的拄着断矛勉强站立,脸上只有麻木的疲惫和死寂的绝望。
每一次炮弹落下,巨大的震动都让厅内灰尘簌簌而下,砸在人们头上、肩上,也砸在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杜文秀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太师椅上,椅背也崩掉了一角。
他身上的素色战袍已完全被血污、泥土和硝烟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暗褐色,左臂的伤口用撕下的布条草草捆扎,渗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
他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身体随着每一次爆炸带来的震动而微微摇晃。
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又似乎在倾听这末日般的喧嚣。
“大帅……”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响起,是掌管最后一点残存粮秣的老参军。
他须发皆白,脸上被熏得黢黑,只有一双老眼还透着浑浊的光,“帅府……帅府库底,只……只剩不到两石杂粮了……各司……各司那边,怕是……也……”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又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打断。
议事厅的侧窗连同半边墙壁轰然倒塌!碎石和烟尘猛地扑进来,几个靠近的士兵被气浪掀翻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厅内顿时一片咳嗽和惊呼。
杜文秀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众人,瞬间让嘈杂平息下去。
他没有去看那新添的破洞,也没有理会身上的灰尘,只是缓缓地、异常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炮火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