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城的最后一丝暖意,早已被深秋的寒意彻底吞噬。
凛冽的西北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剃刀,刮过城头残破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顽固地盘踞不去。
与无处不在的焦糊味、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尸体腐败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专属于末日的浊臭。
杜文秀站在南门城楼的高处,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像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城外那片连绵如黑潮的清军营垒上。
刘字大旗和岑字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两条巨大的、择人而噬的蟒蛇,将大理城紧紧缠绕、勒紧。
篝火点点,如同地狱窥探人间的眼睛,连绵不绝,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黑暗尽头。
号角声、人喊马嘶声、沉重的军械移动声,隔着冰冷的空气,沉沉地、持续不断地传来,敲打着城头每一个守军紧绷欲断的神经。
“大帅……”副将马国忠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杜文秀的耳膜。
他捧着一碗浑浊的、勉强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碗边豁了口,手背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
连日鏖战,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唯有那双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您……多少用点吧。”
杜文秀缓缓收回目光,那碗稀粥里映出他此刻的形容:面色青灰,眼窝深陷,颧骨在紧绷的皮肤下显出嶙峋的轮廓,下巴上杂乱的胡须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
他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那手有千斤重。
“分下去,给城上值哨的弟兄们。”声音低沉,被冷风吹得有些破碎。
马国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捧着碗的手僵在那里,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发出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像一块石头,砸在杜文秀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狭窄陡峭的城楼阶梯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慌乱。
一个年轻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脸上沾满了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成言:“大……大帅!东……东城!杨……杨将军他……他……”
杜文秀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冰窟。
他一步抢上前,铁钳般的手抓住年轻士兵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哼出声:“杨荣怎么了?说清楚!”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有人……有人看见杨将军的亲兵……半夜……偷偷从东城角……缒下城去……钻进了……钻进了清妖的营盘!”士兵喘着粗气,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胡说!”马国忠厉声喝道,额角青筋暴起,“杨将军是大帅臂膀,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
他猛地转向杜文秀,急切地辩解,“大帅!杨将军忠勇,人所共知!此必是清妖乱我军心的毒计!卑职……”
杜文秀没有说话。他缓缓松开了抓着士兵的手,身体似乎晃了一下,随即又像石雕般站稳。
他没有看马国忠,也没有看那惊恐的士兵,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那片无边的、充满恶意的黑暗营火。
那些跳动的火光,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杨荣那张熟悉又骤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信誓旦旦说着“愿为大帅肝脑涂地”的脸。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百倍,从他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背叛?在这个风雨飘摇、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传令各门守将,”杜文秀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怵,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严加戒备,没有帅府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岗位!擅开城门者,立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马国忠看着大帅骤然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侧影,看着那双深陷眼眸中翻涌的痛楚与决绝,所有为杨荣辩白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无声的悲愤。
他重重一跺脚,转身冲下城楼,吼声在风中撕裂:“传大帅令!各门死守!擅动者,斩!”
杜文秀依旧伫立在城头,像一尊被遗忘在绝境中的石像。
城下,清军营垒的喧嚣声浪似乎更大了,如同恶兽磨牙吮血的低吼,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冰冷的夜风卷起他沾满尘土的衣袍,猎猎作响。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连天上的星星都畏惧地躲藏起来。
正是人最困顿、意志最易松懈的时刻。骤然间,死寂被狂暴的雷霆彻底撕裂!
“轰隆——!!!”
第一声巨响如同天罚,狠狠砸在城东!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脚下的城墙仿佛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甲板,剧烈颠簸。
杜文秀在帅府简陋的硬榻上猛地弹起,冲出门外时,脚下仍在晃动。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密集得如同擂响了一面巨大的、疯狂的战鼓!
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冲天的火光,瞬间将东城那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又迅速被翻滚升腾的巨大烟尘吞没。
砖石、木料、残肢断臂……在刺鼻的硝烟和耀眼的火光中被高高抛起,又如同暴雨般狠狠砸落。
“开花炮!是开花洋炮!”凄厉的警报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瞬间被爆炸的轰鸣淹没。
东城墙!杜文秀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抓起倚在门边的长刀,甚至来不及披甲,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战袍,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向爆炸声最密集的东城方向。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帅府到东城的道路,已成炼狱。碎石瓦砾铺满了街巷,倒塌的房屋燃烧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奔逃的人影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受伤士兵的哀嚎、平民惊恐的哭喊、房屋倒塌的轰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绝望的死亡交响。
不断有炮弹尖啸着撕裂空气,落在附近,每一次爆炸都掀起新的死亡浪潮。
杜文秀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在弥漫的烟尘中,在纷飞的碎石里,如同鬼魅般疾冲。
他挥舞着长刀,隔开飞溅的瓦砾,大声呼喝着,试图收拢那些被爆炸震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
他的声音嘶哑,被巨大的噪音撕扯得破碎不堪:“顶住!向缺口!跟我上!顶住!”
一块被爆炸气浪掀飞的锋利碎石呼啸而来,狠狠擦过他的左臂。
素色的战袍瞬间被割裂,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半边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