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皮肤黝黑、走路还带着点当年修路工尘土气的老部下,是他真正从乡道测量队里一手拽出来的人。
不像罗志强是纯粹的利用和交易,对马红军,他心里确实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
“书记。”
马红军站得笔直,脸上还带着些未褪尽的局促,笑容却很实诚。
周阳没让他坐,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没像对罗志强那样甩单据,只是声音沉甸甸地开口:
“红军,这些年……辛苦你了。”
马红军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什么,但眼神没有躲闪:
“书记说的啥话,我马红军能有今天,还不全靠您从那个破山沟里把我扒拉出来?没有您,我可能现在还在山旮旯里量路呢。”
这话像块石头,硌得周阳心口发闷。
他端起杯子又放下,里面的水晃得厉害。
“郑书记的决心,你看到了。”
周阳的视线投向窗外灰扑扑的天空。
“他今天在会上那三把火,头一把就烧向干部作风,第二把就盯紧了项目资金……尤其是扶贫款和那些大工程。”
马红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沉默地站着,腰背依旧挺直,只是那双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在裤缝上蹭了蹭。
周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干涩:
“你经手的事……太扎眼。青石镇那条省道改造的附属合同,南山水库堤坝加固的账目,还有…去年底省里拨下来的那笔应急抢修款……红军,哪一笔经得起郑仪带人,拿着放大镜查?”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响。
马红军猛地抬头,脸上没有恐慌,反而有种看透了的平静,甚至咧嘴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
“书记,我懂。那年我老娘病得快不行,是您特批了钱才从阎王手里抢回条命;我小子能有出息上大学,也是您一句话的事。这些……都够本了。”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我马红军烂命一条,不值钱。您把我推出去顶了,能把这关迈过去,值!我认!”
周阳只觉得喉咙发紧,他确实没想到马红军会是这样的反应。预料中的哀求、辩解甚至怨怼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殉道”的平静和……坦然。
“红军……”
周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书记,您甭说了。”
马红军摆摆手,带着点混不吝的江湖气。
“该怎么走程序就怎么走。是我做的,我认。那些脏了的钱,我有数,窟窿我自己填!保证干净利索,绝不让一点脏水溅到您身上。”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最后一点温度看着周阳:
“您只管往上走,青峰县这摊子,我帮您扛。就一条,我婆娘胆子小,孩子还念书……您,别让他们太难看。”
周阳霍然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用力拍了拍马红军的肩膀。
那肩胛骨硬得硌手,像块石头。他张了张嘴,想说句“不会亏待你家人”,或者别的什么承诺,却发现所有的话在马红军这坦荡的“认罪”面前,都显得苍白又虚伪。
最终,他只是从喉间沉沉地挤出两个字:
“……放心。”
马红军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挺直腰板,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他远去、带着点破锣嗓子哼的走调小曲,声音不大,却硬生生刺进周阳的耳朵里。
门轻轻合上,将那小曲隔绝在外。
周阳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只觉得这间他经营了多年的办公室,空得让人心慌。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窗外,天空依旧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