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儿,你才沐浴,身上还带着湿气,快趁热喝了这碗甜汤,免得寒气入体。”
苏萤未曾察觉容氏前来,闻声回头,见姨母正端着一冒着热气的瓷碗,忙不迭将帕子搁下,起身迎接。
“你别动手,小心烫。”
见苏萤伸手要接,容氏摇了摇头,越过外甥女,径直走向榻边的案几。
将汤碗安稳放下后,容氏才取出调羹递给苏萤,柔声道:“快坐下,趁热喝了。”
而她自己却未落座,只顺手拿起外甥女方才搁下的帕子,继续替她细细拭着湿发。
见苏萤听话地拿起调羹,容氏才缓缓开口,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去东院抄经,可有碰着什么人?”
苏萤轻舀一勺汤,先尝了一颗桂圆,绵软香甜,已去了核。接着,又咬了一口红枣,亦是果肉丰盈,空无一核。
苏萤心头微暖,低头舀汤的动作也柔缓了几分。她自幼不喜带核之物,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姨母竟还记得。
感念姨母对自己的疼爱,她并未对姨母的问话起疑,乖巧地答道:“每日就是同婉仪抄经,除了一些伺候的仆妇,未曾见过他人。”
容氏心下一定,继续问道:“藏书阁呢?”
苏萤又喝下一勺汤,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来不及细想,便摇头道:“也没有。”
在她看来清泉和雪鸢只是来藏书阁借了书便走,实是不算什么必须要向姨母交代的事。
容氏听苏萤语气自然,不见作伪,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点头道:“那就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们容家的姑娘,品貌才情自不必说,衡哥儿也正值血气方刚之时,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只要二人没有私下往来,时日一长,嫁人的嫁人,科举的科举,即便真有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也就随风去了。
想到此,容氏的心便更是落定几分。
见姨母不再发问,苏萤却觉得奇怪,转头问道:“姨母,可是发生什么事?”
容氏也不愿苏萤多想,于是拿话遮掩:“没什么事。姨母只是想着,献经礼后,你同婉仪必定会陆续收到各家邀请。你平日里未曾见过什么人,我寻思要不要给你说说,京城官家女眷宴会上的一些规矩?”
“姨母,我来京城,不是为攀高枝而来。”
此时苏萤已喝完甜汤,只见她放下手中瓷碗,起身拉着姨母一道在榻上坐下,缓缓道出深藏心底已久的真实心声:“回家的这两年,林氏用尽各种方法刁难于我,就连那两个小的,明面上叫我一声长姊,暗地里也是有样学样,跟着林氏对我使绊。虽然他们得逞的时候少,可我却早已累了。”
苏萤深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在苏家的种种,胸口便有些发酸。
她从小由容氏、外祖母带大,从未听她们说过父亲与林氏的半句不是。十二岁时被接回了苏家,虽说舍不得外祖和外祖母,但她的心里,尤其是对生父苏建荣,是有所期待的。
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绵里藏针的世情冷暖,饱含算计的钩心斗角。
“苏家只不过因为做了茶叶生意,才慢慢在乐清有了立足之地。林氏从一个外室,步步算计,成了苏家的当家主母。按理说,她早已得偿所愿。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她还是日日忧心,担心我会分了苏建荣对她那俩孩子的宠,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强许了人家。”
“但凡苏建荣对我有一丝真心的父女之情,他也不会仅听信林氏之言,便允我去相看那年逾五旬的商贾。可他终究还是心动了,只因那人能助他拓展北边的生意。”
苏萤在此刻,才将心中对那个家的失望与怨恨真实流露。她对父亲直呼其名,对林氏也绝不开口道一声母亲,这两年在苏家的虚与委蛇,她早已厌倦。
“萤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单单一个苏家,因忌惮我这个原配生的女儿便已生出不少事端。若我真嫁进了那样的人家,身后没个像样的娘家支撑,还能有什么盼头?”
“您让我好好抄经,望我在京城有个好名声。我明白姨母心意,也确实用了心思,特意用魏碑体,另辟蹊径。只是,萤儿争来的这份体面,并不是为了要寻个名门贵胄、世家公子。萤儿只想找一户简单的诗书人家,让他们知晓我的才情便好。”
“男女之情我不懂,可我却知晓什么是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萤儿所愿不多,只求姨母能帮着寻到一户知书达理的人家,不求夫妻之间情深意重,只求相敬如宾,便足矣。”
苏萤说完,便将头靠在了容氏的肩头,安静地不发一语。
容氏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拂苏萤的背,就像小时候,苏萤抽泣着要找母亲时,容氏也是这么将她轻轻安抚,哄她入睡。
长姊因病去世,尸骨未寒,苏建荣便急不可耐地将外室接进苏府。
尽管恨极,看在萤儿还小的份上,容家一直也没有同苏建荣闹翻。念着萤儿终归要回到苏家,他们容家人从未在萤儿面前说过一句苏建荣与林氏的不是。
没想到,萤儿回苏家也就短短两年,便将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听完萤儿的话,容氏又气又悲,没想到外甥女小小年纪,心中竟已将往后的日子看得这般凉薄。
几番欲开口劝慰,可嘴一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轻声哄道:“姨母听你的,咱们只相看那些知书达理的简单人家。”
然而心里却又暗暗下了决定,她一定要替萤儿好生相看,那么好的外甥女,她怎甘心让她将来的日子,只余相敬如宾,却无琴瑟和鸣,执手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