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能喝得,本官为何喝不得?”
朱珪抬手制止,将那半瓢浑水缓缓靠近嘴巴,未饮便先闻到一股淤臭味,旋即当众啜饮一口。
良久,皱眉,只觉嘴巴、喉咙乃至胃里都在泛着臭味,极度的恶心令得巡抚大人几乎作呕。
然而取水的村民看到这一幕却是惊呆,几个白发老者突然跪下,继而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跪在地上,虔诚看着手中端着半瓢水的巡抚大人。
朱珪哽咽了,将未喝完的水轻轻倒入边上一村民的水桶中,扬声对村民们道:“本官来迟了,来迟了啊!”
颍州知府衙门,夜已很深,巡抚大人的屋中却仍亮着灯光。
屋内,一布被一布褥,残书数本。
这是朱珪为官四十年来所坚持的,不管到哪,都只带这三样东西。
此时朱珪正伏在案上写给朝廷的折子,除请户部调拨赈灾钱粮外,也请朝廷能够免除明年安徽大部分府州县的钱粮,予民休养。
墙上则挂着朱珪亲自题写的“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五箴言,这五箴言同样也挂在其学生嘉亲王永琰的书房内。
当年朱珪任永琰师傅时,除儒学经典外,私下避开传统经学,秘密传授永琰驭臣之术,为此还专门给永琰撰写了一本《治平宝鉴》,内中全是剖析历代帝王剪除权臣的案例。
老太爷有次察觉朱珪异常召其质询时,朱珪以讲授《贞观政要》搪塞,老太爷虽有些不满,但终是没有将那本《治平宝鉴》销毁,如今这本书仍在永琰案头上。
屋中还有一人,乃朱珪长子朱锡经。
朱锡经乾隆四十四年中举人,不知为何朱珪不让儿子继续参加会试,而是带在身边历练。朱珪也未替儿子谋取官身,一直以来朱锡经都是以幕僚身份跟随父亲做事。
写完给朝廷的奏折后,朱珪示意儿子将折子命人发出,未想折子刚刚发出,安庆的家人将却一封京中密信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密信是嘉亲王永琰发来,信中嘉亲王告诉其师皇帝命江宁布政使福昌调查师傅所参赵有禄之罪是否属实。信末则有些担心询问师傅那赵有禄所犯之罪到底是否属实。
看过密信后,朱珪将信随手递给儿子。
朱锡经忙细看,看完眉头微皱道:“父亲,皇上让江宁布政查赵有禄的事,似乎是不相信父亲所参。”
朱珪摇了摇头:“我摘参赵有禄,按理朝廷是要派人彻查的。”
言下之意皇上的安排并无问题,也是国初定下的地方回避制度。
即案涉巡抚这一级别的官员,则巡抚所在省份官员需回避,由皇帝指定邻省总督、巡抚或朝廷尚书级别的官员进行彻查,避免地方包庇。
当年浙江巡抚王亶望的案子,就是由“邻居”闽浙总督陈辉祖初审。
赵有禄不是巡抚,只是正四品的江安粮道,摘参他的又是顶头上司安徽巡抚,因而按制度由布政、按察这一级别的邻省官员初审即可。
朱珪并不担心江宁布政福昌会包庇赵有禄,因为身为旗员的福昌与赵有禄并无任何交结,双方之间更无利益往来。
而且赵有禄所犯之罪也是确凿的,安徽布政荆道乾接到检举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检举人,乃事涉粮库的经办小吏,口供都是做实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动用摘参这一有可能伤及自身的弹劾手段对付赵有禄。
福昌只要亲自核库,再审问检举小吏,案情便一目了然,届时赵有禄不死也得发遣宁古塔。
朱锡经知道父亲手里有赵有禄犯案的证据,倒不担心赵有禄会脱罪,只是担心道:“父亲,王爷似乎有点焦虑,担心父亲拿不下赵有禄,父亲是不是写信宽慰一下王爷?”
朱珪沉吟片刻,却是提笔写下“不喜不怒,沉默持重,唯唯是听,以示亲信”十六个大字,命儿子明日寄给嘉亲王。
尔后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碗,沉声道:“历来灾情都说天灾人祸,但这人祸却甚于天灾,就说这赵有禄身为督粮道却利用灾情大肆敛财,掩填亏空,这等贪官污吏若不除之,我大清的吏治何时才能转变。”
朱锡经犹豫了下,道:“父亲,孩儿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珪不快道:“你我父子,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朱锡经微微点头,大着胆子道:“父亲,依孩儿来看,今日吏治腐败根源全在皇上,尤那议罪银制一开,这吏治便如江河日下难以收拾。若想吏治清明,孩儿觉得恐只有新君登基方能清涤。”
说完,有些惶恐,因为这话说的有点大逆不道。
未想,父亲却深以为然赞许道:“不错,皇上老糊涂了,早就失了过往锐气,以致吏治腐败,和珅、福长安之辈祸乱朝纲,百姓苦不堪言幸好,如今已是乾隆五十六年,离六十年只剩四年。”
稍顿,直言不讳道:“若为父没有料错,四年之后新君必是嘉亲王!”
闻言,朱锡经愣住:“父亲何以如此肯定?”
朱珪淡淡一笑:“都说和珅是皇上肚中的虫子,皇上想什么他都知道,却不知这世上真懂皇上心思的不是他和珅,而是为父我。”
“若嘉亲王能登大宝,确是社稷之福,不过”
“不过什么?”
“孩儿观嘉亲王待人仁厚,只宽柔多失纲,整顿吏治需帝王坚强,孩儿怕嘉亲王到时做不到这一点。”
“不错,嘉亲王为人是过于宽厚,不过为父早已想到整顿吏治的办法。”
“父亲指的是?”
“乱世用重典,唯重启文字大狱方能整饬吏治。”
朱珪掷地有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