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公主那酒壶盖儿都快被她晃落了,他抿笑颔首,乖巧地把酒杯向她挪近几寸。
“没脸没皮,还要本宫亲自上手斟酒。”嬿婉面颊微红,一壁嘀咕着,一壁缓缓将琼浆倒入杯盏。
“奴才若想要自行斟酒,承炩怕是要与奴才争抢。”他哪儿能不明白公主的心思,遂故作郑重地点破。
“‘没脸没皮’是本宫的自谦,又不是指你,你太自作多情了。”嬿婉幽怨地瞟他,又颠倒黑白地狡辩着。
“好,奴才在某人的戏弄之下真是日渐自作多情。”他叹惋的话音未落,就见公主一拧秀眉,将酒壶往桌上一震,一手指着酒杯一手戳他的胳臂,忿忿道:“谁戏弄你了?谁敢戏弄这么朗月清风的伞仙儿?”
他不答,只一个劲儿地望着自己笑。与那双溢彩流光得如璆琳一般的眼眸相视,嬿婉张口结舌,没了脾气,不一会儿便低声催促他:“内务府难得送酒来,你尝尝。”
他依言饮了一大口,其实并非什么仙酿玉液,只是略上乘的清酒而已。望着公主闪出星宿的期盼眼神,他称赞道:“甚好,承炩亲自替奴才斟的酒,是世上最难得的佳饮。”
“那就说明你也觉着这酒相当一般,”不曾想公主乐了起来,狡黠地眨眼,将自己手边那酒液还剩近半的高足杯推开,坦然道:“其实本宫喝不惯这玩意儿,但既然是难得一见的好物,就随兴取来尝尝。可现如今连你都委婉地说它不好,与本宫一拍即合,那本宫就不勉强自己了。”
“好,贪杯确实容易伤身,”他顺从地附和,伸手将梨子和香瓜拢了拢,向公主提议着:“承炩,要不咱们吃些瓜果吧?”
“梨的寓意不大好,本宫不吃,”闻此,嬿婉不禁心猿意马,她以指尖将浑圆的香瓜轻轻一推,香瓜骨碌碌地滚了一尺多远,被他一把摁住,她旋即又笑:“咱们吃这个香瓜吧,只是本宫不太会切。”
“奴才去切它。”公主难得直言有求于他,他受宠若惊地捧着香瓜立起身,试图往小厨房去。
嬿婉只以为他在满处寻刀具,窃笑着偷挽他的胳膊,毫不出言提醒,反倒是跟着他的步伐走。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厨房,就似对这永寿宫了如指掌一般,令她略微有些挫败感。
他净手挽袖执刀,又轻巧而娴熟地将香瓜去皮切成小块。嬿婉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望,也不忘取来一只白瓷海碗和一对玉柄银果叉,打算顺手向他递去。
将瓜块从砧板上倒入海碗,从公主手中接过果叉摆好,进忠无意间瞥眼朝她一瞧,见得她正怔目凝视自己,唇角扬着弯弯的弧度。
他立时把砧板和果刀快速擦洗干净,欲端碗与公主一道回去,她却先一步将碗捧起,向他挤着眼儿怪腔怪调地夸道:“进忠,你还真够勤快。”
“承炩是在挖苦奴才?”他本不欲与她辩驳,只快步跟上她,没想到她回转头,面向自己扮了副龇牙的鬼脸,他当即无奈一讪,幽幽出言。
“本宫哪儿敢啊?”公主越发放肆地笑个不停,还腾出一只手去牵他的衣袖,他就任由她牵着,横竖不作任何抵抗。
“你替春婵省了后续的浣洗,真是懂事极了,本宫还得代春婵好好谢你呢,当然不会挖苦你的。”坐回原位,公主又在含羞带怯地即兴揶揄他。他以指关节轻轻地叩了叩海碗的边缘,反客为主地笑言:“好了好了,承炩快吃吧。”
嬿婉捻起其中一枚刺着瓜肉的银叉,趁他不备直接递进他的口中。他再欲后仰也迟了,瓜肉触着了他的唇齿,他犹豫一瞬后只得讪然吃下。
她将银叉塞进他手里,抚着自己腾热的面颊,故意嗔怪道:“吞了块大香瓜,总该堵得上你的嘴了吧?”
属实荒唐,他自然而然地回忆起了自己从前替她剥橘子、喂她红枣燕窝汤时的场面。如今怎会变成她反过来喂食自己,一寻思他就哭笑不得,连连摆着手胡言乱语道:“堵得上,堵得上。”
他像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以至心、口、手三者皆不一了。嬿婉嗤笑一声,又取了另一柄银叉,叉了一枚最大的瓜肉。
他还沉湎在微苦而回甘的往事中,猝不及防,第二块香瓜莽撞地闯入了他的口中。待他反应过来,必然为时已晚了,只见公主抽出银叉,伏在桌上掩面大笑道:“你这不是‘堵不上’的手势么?本宫成全你。”
自己只是愣了半瞬的神,公主竟趁人之危。他想出言,一张口那块香瓜便险些滑出,他只得慌忙以手掌捂紧,而公主恰好侧首望他,差点儿笑岔了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惊愕得瞪大了双眼,绯红瞬间从耳根爬满了整张面孔。他勉强咀嚼了几下咽入喉中,又不顾一切地抓握住自己那只酒杯,将余下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有辱斯文,实乃触目惊心也。”公主伸出一指,摇头晃脑地沉吟,甚至还在为自己的行为作出点评。他庆幸那口酒已下肚,否则他定会笑得尽数喷出。
“奴才…奴才没遇到过这阵仗。”他甘拜下风,以手肘撑着桌缘憋笑。
“那你今日不是遇到了么,”公主云淡风轻一言,不待他应声,又胡诌道:“而且本宫也没说是对你的评判,这分明是本宫推测出你会对本宫贸然行喂你之举的斥责。”
他再迟钝都觉察出公主大抵是在报复自己了,只是她的“报复”未免太得他的心意,令他无所适从,又渐渐欣喜得心间氲氤一团湿热。他忙露出一副做小伏低之状,轻轻地抚了抚公主的袖边,委屈道:“承炩比奴才还要小心眼儿。”
“谢谢夸赞,”作无赖状就能把他逗得像只可怜巴巴的幼犬,大大出乎嬿婉所料,她客气地一拂手,见得他忍笑忍得下唇都咬出了印子,又正色说出:“本宫不与你啰嗦了,这瓜再不吃该蔫了。”
“是。”他连连颔首,在公主目光的注视下叉了瓜肉享用。而她则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吃相,也一同吃了起来。
“对了,这瓜果是哪儿来的?皇阿玛赏的,还是你的份例?”海碗中的瓜肉逐渐浅了一半,嬿婉忽然想起,随口问道。
“是四执库的姑姑送给奴才的。”他回答着,面上露出了些喜色,让她意识到他或许是与那位姑姑关系匪浅的。
“你得常去看看她,在宫中处世很讲究人缘,多一位朋友挺好。”孙财再讨人厌,但他那日话糙理不糙,她如此想着,向进忠挑眉指点道。
“奴才知道,奴才今日休沐,与姑姑聊了许久。”他一副恳请自己放心的神色。
“今日你还做了什么?”她顺口接着问,忽而发觉自己素来对他的衣食住行都很在意。
“晨起用完早膳后读了一个时辰书、练了半个时辰字,去养心殿外指教新进太监规矩,与他们一同用午膳,约在申时前回到他坦,取万岁爷赏赐的糕点赶往四执库送予伊姑姑,与她交谈至酉时过半,回他坦用晚膳,再拾掇一番内务,入夜前来永寿宫。”公主与自己相视着,他耐心地将一日的行程毫无保留地诉与她听。
他有数以万计的过往片段不能实言相告,因此格外珍惜她愿听而自己也能坦言的闲碎小事。她若有所思地颔首,喃喃出声:“谢谢你肯与本宫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