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章
与嬿婉预想的不同,进忠并未去内务府寻孙财要铁铲。他记忆中伊姑姑的屋外栽种了不少花草,所以一有了休班的空闲就携带糕点过去看望伊姑姑,不费吹灰之力便讨到了一把好铁铲。
他临走时,伊姑姑取了好几样水灵的瓜果,非要他捎回去吃。他推脱不掉,闹了个大红脸,还不小心滚落了几个梨,又是谢又是捡,回他坦放下时还想着自己仍是招架不住伊姑姑的真挚。
待到夜幕深沉,他出门环顾不见有闲杂宫人,就携铁铲和洗净的香梨、香瓜偷摸往永寿宫去。
殿门竟是虚掩的,但他原本并不知道,顺手一叩,就将门推开了。
公主与其额娘坐于方桌两侧,面前各置一素白的高足小杯,春婵提着一壶酒,正欲为她们二人添盏。
他旁的顾不上,只顾打千儿行礼,只听公主一声轻笑:“进忠,你都到了永寿宫了还装模作样请什么安?还不快过来。”
铁铲在他衣襟之中,瓜果却是以手绢托着揣在怀里的。他起身时差点儿又不小心滑脱滚落,赶紧以另一手捂着再行步。
嬿婉本想瞧他的面容,可莫名被他怀中摇摇欲坠的大香瓜吸引了目光。她一壁在心里暗暗念叨着“落、快落、全落完”,一壁目不转睛地盯视他的手。
结果进忠一样东西都未落地,就这样施施然地立到她的身侧。她抬首瞥视着他,一侧嘴角缓缓勾起。
“承炩这般看着奴才做什么?”边上有慈文和春婵,其实他是不便如此揶揄的。但他想不出如何问得更庄重,也不想让气氛一时凝滞,便蹙眉轻声嗔她。
“看你的香瓜何时会掉到地上,”嬿婉饶有兴致地直言坦白,又掩口补充道:“香瓜落不下,好歹也落个香梨吧,结果没想到你这双手揣这么稳。”
连慈文都面色一变,抿着唇稍稍别过头去,他闻之颇感无奈,讪笑着道:“那奴才还叫承炩失望了吧?”
“进忠,你真是怪有自知之明的。”嬿婉啜了一小口酒,语调抑扬顿挫。
“春婵,咱们该回卧房了。”慈文当即起身,以眼神示意春婵将酒壶搁下,牵起她的胳臂走得飞快。
空荡荡的堂间只余下自己和公主二人,他蓦然起了戏谑公主的念头,将手绢托底的瓜果平端着缓缓往她的头顶移动。
见自己没有接话,公主将杯盏置回桌面,惑然仰头一观。
霎时间,他瞪大双目,佯装失手,瓜果因他的颠动而下降了三五寸。公主“呀”地轻呼一声,本能地以手覆额,直往一边躲。
见她几乎要屈膝抱首蹲至地上,他紧咬下唇才未露出一丝一毫的窃笑声。
嬿婉懵怔着将手放下,朝他望去。猛然见他垂眸涨红了脸面,一副奸计得逞之状,而那一摞东西还安然无恙地捧在他手中。
她当即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他戏弄了,立马站起身,劈手夺去他的瓜果,顺势摆在了方桌上。
“进忠,你越来越像我四哥了!”见进忠盯着自己无声地大笑,她恼羞成怒对他咬牙,颇有些口不择言的架势。
昨日四哥确实来过,因学业繁忙所以并未留太久。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费了番心思与自己说了不少妙趣横生的玩笑话。
而进忠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都胆敢佯作在她脑门上掉果子了。她见其在自己的“斥责”之下乐得更欢,终于屏不住让笑意溜出了唇齿。
像公主的四哥应不是坏事,毕竟他们兄妹感情相当深厚。他稍稍收敛,竭力正经道:“奴才像不像四阿哥姑且不论,奴才只是不想让承炩‘大失所望’罢了。”
“这可比油果子沉多了,要是落在本宫眉心,发出几声闷响,本宫的容颜岂不毁于一旦,”她最受不了进忠假模假样的端方了,又是笑又是调侃道:“传太医都难救,本宫当真‘小有希望’了。”
“可承炩分明说过,奴才会稳稳接住您的,”他温柔地辩驳着,莫名使她心间分外触动,又听他言:“换成油果子也好,香梨香瓜也罢,或大或小,或重或轻,奴才都能接住。”
“本宫原谅你了,”她骄矜地落座应声,一拍身侧那张椅面,仰首望着进忠道:“坐本宫边上还是对面,随你。”
公主的手垂落在她身侧椅子的边缘,像是在暗示着更情愿自己和她并排而坐。他道了声好,挪步到她身边坐下。
“进忠,你衣襟里鼓鼓囊囊的,颇有些那什么的风范。”公主忽然起身,又取来了一只同样的高足杯放在他的面前,他本以为她会劝自己共饮,却不曾想迎来她的奸滑一笑。
自己本就是为送铁铲而来,结果谁料竟然忘了这重头戏,而公主的调笑又引得他登时想起与大彘共处一室的狼狈,他闷笑着取出铁铲双手呈上自证清白:“奴才若是成了孙二彘,那大概也不敢再在承炩眼前上蹿下跳了。”
“说得好像本宫还能嫌弃你似的…”嬿婉接过他手中的铁铲,把玩了一会儿,忽听他开口唤自己,她当即猜出他是想婉言告知自己随时可厌弃他。
无意间引起了进忠的自卑,哪怕是玩笑话她也不愿意听到,所以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进忠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她凑至他的耳畔轻声道:“本宫总觉得这大彘吃的是阖宫上下的泔水,否则怎会如充了气一般越膨越瘆人。”
“不是,大彘吃不吃泔水的问题为何要如此神秘地告诉奴才?”他被自己一打岔,果然忘了即将脱口的自轻自贱。嬿婉颇为满意地接着道:“本宫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讥讽大彘是为了替你出气。”
“奴才有什么气要出?”他更是摸不着头脑。
“本宫欠考虑,指使你去向大彘讨铁铲,现如今铁铲是讨来了,可你多半也被大彘纠缠了一两刻钟,还撒出去至少好几文钱。”嬿婉轻叹了一口气,托腮静静地睇视他。
“这柄铁铲奴才不是找大彘求来的,”公主相当关心他,怕是也经一番细想了,他含着笑意对她坦白道:“奴才在四执库有一位较熟识的姑姑,她平日喜好栽花,所以奴才就借看望她的机会提了一嘴,结果她当真有多余的铁铲能送给奴才。”
“原是这样,你可得谢谢人家。”梦中自己于四执库内并不愉快的经历瞬时涌现,嬿婉喃喃地搪塞着,哪怕明知进忠所提的四执库并非疯宫中的四执库,而且也定然没有那恼人的芬姑姑,但她还是冷不丁一哆嗦。
“奴才谢过了。”进忠浅笑的眉眼与温和的语气稍稍抚平了她的心绪,她四顾着,望及桌上的一应酒具,引袖执壶朝进忠一晃,问道:“进忠,你应该是能饮几口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