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常在于饮食方面相较之前谨慎了不少,虽存放了新制的糯米圆子,但始终不再要求澜翠去烹煮。澜翠几乎日日都去望一眼自己的馊圆子,就怕时日过长变味得完全无法入口。
下午,好不容易候到余常在想吃圆子,偏巧她有未完的活计在手,余常在吩咐了另一宫女,她眼睁睁错失了一个好时机。
嬿婉去了承敏的住处串门,承敏取出了各式瓜果冷食请嬿婉品尝,姐妹二人闲聊了半个下午,直至晚膳前嬿婉才意兴阑珊地回永寿宫。
行走在幽静的宫道上,嬿婉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与五姐的对话。五姐看似没有再焦虑于自己的婚事,但对日常的膳食已到了稍有生冷就吃不了、强吃下不多久就会腹痛难忍的程度。
对于五姐的病弱,嬿婉自然相当忧虑,当即就建议了她立时传太医来诊治,她却只道自己看过太医,病症并不能消弭。
见她将信将疑,五姐犹豫了一会儿才坦言太医的诊断结果是自己郁结于心,可她再想劝解,五姐就开始胡乱岔开话题了,让她实在不便多言。
静下心来再想,令五姐郁郁寡欢之事一则毫无疑问只能是她的婚事,二则或许是她额娘钱常在对她的管束。毕竟嬿婉确切见得钱常在频频出入于她们相谈的坐处,而钱常在一来,五姐总会在不经意间或是愣神或是噤声。
而她在离开延禧宫时,五姐一直送自己至宫外。她恰好稍稍逗留了一会儿,隐约听得钱常在在院子中对五姐说了几句话,她只听清了“承琅、承兰”。
或许是钱常在想拿五姐与那两人比较吧,嬿婉想到这里,已差不多推断出五姐的症结绝不是凭依自己便可消除的了。她能做的唯有多去看她,不仅是如今这段时日,还有待她出降入府之后。
还未行至永寿宫,拐弯处一个硕大鼓凸的肚子骤然挤了出来,嬿婉当时就在内心高呼不妙,暗骂着怎就狭路相逢撞见了大彘。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孙财也见着了她,一下子笑得没了眼。
刚好是个僻静地儿,并无第三人经过,嬿婉简直不知该如何去描述自己的心情,说尴尬太浅显,说激愤又太小题大做。她望及蹲身的孙财,一咬牙,勉强微笑道:“孙公公请起吧。”
“十公主,您这是上哪儿去啊?”关键是这大彘丝毫不知趣,还热络地向她套近乎。若有若无的骚臭气熏得她一阵犯晕,她搪塞道:“本宫正要回宫。”
嬿婉急欲匆匆而去,不料孙财也注意到了周遭无人,登时起了坏心思。
“十公主,近来过得可好啊?”孙财笑眯眯地叫住她,嬿婉僵立在原地,侧首瞥着他,一牵嘴角敷衍着:“挺好的。”
“挺好就好,”孙财假意为她参谋,实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与青年女子交谈的私心,乍一看相当认真地分说道:“奴才是心软的人,见公主您宫里头份例最少,宫女也仅有一人,生活相较于他人而言稍有些拮据,还是怪有些于心不忍的。”
大彘的圆肚因他的一呼一吸而如浪卷般起伏颠簸,脸上的横肉也随着他口腔的开合时而挤作一团时而又舒展下耷。
嬿婉已暂改为以口吸气,她一丁点都听不进彘言彘语,但也正于此刻,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请进忠寻铁铲摆明了就是硬推他潜入猪圈去与大彘多打一次交道,毕竟他几乎不可能打破他自己惯有的思路转而去向花房求助。
她甚至想现在亲自问大彘讨要再瞅空子去与进忠说清楚,但她就怕进忠已开过口了,或是自己出尔反尔使进忠疑心他办事不力失去了自己的信任。
孙财吐出一口酸臭的浊气,像在表示扼腕叹息。自己简直是“己所不欲,就施于忠”,她内心狂躁不已。
“但是啊,宫规条例都是不可轻易打破的,所以当真是很难兼顾到每一位受困的宫人甚至是主子。十公主,您年岁还小,或许不太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奴才还是要好心劝几句。财力能让许多事皆事半功倍,若无足够的财力的话,与御前或各类造办配给督管之处的领头太监搞好了关系,也是能捞到不少小利的。”孙财像模像样地劝着,嬿婉注视着他的下颌与脖颈,木然地颔首,脑中将那一垂一垂的赘肉想象成了互相牵缠扭打的景象。
因孙财的淫邪,所以她笑不出来,但因他丰硕如鱼泡的肥膘,她又想一睹即大笑了。此彘离自己不远不近,犹如一座愚公也难移的肉山,她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被彘堵住去路是由自己与进忠私底下肆意讥笑大彘痴肥而遭到的报应。
“孙公公此话在理,”想起与进忠谈笑得没轻没重,她着实是发自内心地乐了,但她不欲让大彘察觉,只心平气和地东拉西扯了一句:“御前的宫人们大多和善,尤其是全公公对求见皇阿玛者都很公正。”
“是啊,只有一个进忠公公是公主您不太满意的。”听得孙财不由自主的接话,她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远处有其他宫人经过,孙财终于如鞠球一般滚走了。但他的形象在嬿婉脑中挥之不去,直到她夜间入睡前都复现了两遍。
今日的梦中,她在四执库里辛勤地浣洗和熨烫衣物。比在启祥宫好不少,至少不必忍受欺凌,她乐观地想着,手上的动作更加卖力起来。
从古至今怕是没有哪位公主甚至任一寻常平民需得在梦里的世间做另一份苦活计了,她从午后劳作至夜幕黑沉沉地压下来,终是不堪忍受地捶了会儿腰背,暗自腹诽。
“又在偷懒?你心思不在这儿,是当不好差事的。”形貌威严的掌事姑姑走向她,语调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地责她。
虽说自己的心思当然不可能在这偪仄的四执库里,但这姑姑未免欺人太甚,自己忙活的半日又不是不在她视线中,结果偏生要拣这偷来的半刻闲时开骂。嬿婉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懒得与她辩解,不痛不痒地认了错,望着其大摇大摆离去,还受着一路众宫女“芬姑姑长、芬姑姑短”的捧赞。
要是把自己捉去御膳房打下手还好说些,无论如何都能偷师作弊一番,日后好糊弄上皇阿玛的贪嘴。可偏偏把她摁在四执库里侍弄衣裳,学得再精都全无用武之地,毕竟她总不能剥下皇阿玛的龙袍,揿在水盆里替他好好浆洗以彰孝心。
又洗了一小会儿,芬姑姑指着她和另几人去送干净衣裳。她横竖是无所谓,只一味跟着前头的人走,将衣裳送完了事。
回四执库的路上,她默默开始盘算自己还有多久可回到现实,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一行人最后,无人管她,她越走越散漫。
一声凄厉的长嚎划破静谧的夜色,她心下一凛,见前方的宫女们也止了低声的闲谈。
因为周遭更加寂然无声,所以声响显得格外突兀。很快,又有类似的呼嚎声传来。
“这声音似乎是从太监的庑房处响起来的?”
“会不会是莲心姑姑?听着好像她。”
“太监的庑房那儿也没有别的女子了呀!”
“好可怜,嫁给太监简直是活受罪。”
宫女们议论纷纷,嬿婉虽已有少许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阵阵阴寒渗透了己身。
她的梦一定是不具有连贯性的,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改变不了往后的局面,从她激怒了启祥宫众人而下一回仍在旧地当差开始,她就确切意识到了这一点。
宫女们仍在窃窃私语着王钦的下作行径,她光是想象都直犯恶心,又回想起上回遇见莲心时她那张因惊惧痛苦而失了血色的面孔,她顿时吁喘连连,万般想要逃离这座疯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