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闻言非常惭愧“又是唐国昌,可不敢负了人家,快将酒钱送还”说完即拿出钱来让小厮去找唐国昌,私下里却想这唐国昌果然大义,此人做派,粗中有细,待人接物,交际往来都让人耳目一新,且是琢磨不透,不会有啥目的。这时王甄儿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李格非面前,李格非自是非常害怕王甄儿对自己昨日的行为生气,不敢抬头正面视之。
谁曾想王甄儿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询问起来“官人,现在感觉安好吗?”
李格非愧歉道“夫人,为夫昨日失礼了。”
王甄儿道“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会约束,倒是孩子以后可少遭折腾。”
李格非向王甄儿保证“以后绝不会让易安出入这等场合。”停顿了一下,又道“这唐国昌是何许人也,我总觉得他有着某种目的才接近我的。”
王甄儿道“他当然有目的,那一桌子的人谁不是因为你的才名才接近你的。你以前在京城为官,他们那里能见你一眼,现在正是你流落到此,何不趁此时机与你拉近关系。我妇人之见,朝廷必将会启用旧党之人(在职为新,去职为旧)。到时候且不会管带这一群朋友。”
李格非听之有理,“夫人真知灼见,难能可贵矣!这别人接近我都只是表面言语,单单唐国昌却是钱财事务犹甚呀!你在这历城久矣,对此人有何见解?”
王甄儿道“这唐国昌倒是个爽快之人,以前是这个历城的一等官曹,县尉刚刚去世,朝廷尚未委派新的官员,其下多人向上官联名举荐此人,此人早年确是有点功名,遂就令他为历城主簿。他不仅是爽快之人,我们府上下人在历城行事,他也多有协助。你可知他有一个儿子,方四岁有余?”。
李格非道“前日晚间有看到他带着一个娃儿,叫唐迁,长得俊秀,但是语焉未清,又因夜色浑浊,我未曾看得清楚。”
王甄儿道“我听下人讲,这娃儿生的伶俐,唐国昌希望你能在才学上教授其几分,另外早听人言传说说我生之为男,则为兄弟,生之为女,则望结成连理,实欲攀你我之高枝”。
李格非突然笑道“你我何曾是什么高枝,况儿刚刚出生,哪能知道她长大后是何喜好,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怎么可能现在就定,实在可笑。不过这唐国昌有这种打算未必不可,可以先与之结交。”李格非停顿一下笑道“若干年后,喜结连理也未尝不可!”。
王甄儿怒道“你这个老糊涂,娃才出生五天,你就把她的下半生的姻缘给定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嫁了。”却是这等恶语的玩笑话。
时间已经不早了,李格非在王甄儿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先去看了会娃儿,李格非但看这易安,生的几分伶俐,脸盘圆润,嘴角,眼睛,鼻子也渐生分明,对着王甄儿戏道“夫人请看,这娃似乎与为夫有几分相似,你看她的眼角鼻子,哪一点不是出自我李家的门楣。”
王甄儿笑道“她的确很像官人呀!古之有言,生女多若父,这一点到时说的一点没错。”
李格非细细的摆弄这小家伙的脸庞,心中不由得心生感叹,“小小生灵,大底都来自于此,希望她今生比我更有出息”。
王甄儿皱着眉头“官人何必着急,女儿家的,能识几个字就好,何必需要什么大才,横生枝节,我只愿她平平安安就好。”
李格非叹道“是呀,为夫本身已算不幸,本生于寒族,人生刻苦,终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可光大门楣。奈何却遇苏翁遗案,我与崔燎,王炯,李禧,董荣等一众二十多人都皆罢免外放,不知何日更能重回汴京。倘若不是我当年读书多,我也只是乡间一放牛或者植草之徒,何意有贬谪他乡,与夫人相思两地的苦闷。目今官复原职更是遥遥无期,只能做郓城一小小的誊抄郎,虽然可保我与夫人衣食无忧,但是常年分隔两地,必然生异!”
王甄儿安慰道“官人切莫如此说道,若非你才学兼胜,我祖父不可能看上你,也不会把我嫁与你,况你先妻之家也是有名门望族,授之于你,皆付书话以得。”
李格非幡然醒悟。
王甄儿又道“我已经修书到汴京城的爹爹和祖父,看看他是否有机会帮帮你,我祖父乃是当世宏巨,多少还是有点关系。”
李格非骤然生气曰“夫人你怎可做这种事情,若是你的书信落入歹人之手,可毁我一世前程呀!你家的一些叔伯兄弟,难免有人会作难于我,毕竟有一些人他已经涉入新党。目今朝廷,新党旧党都不好掺合,不如如苏翁一样逍遥的远离庙堂。”
王甄儿歉意道“对不起,官人,我妇道人家,未想得如此周全。”
李格非教训道“就算如苏翁一样,四年前也阴差阳错的差点丢了性命。就这样,苏翁还在汴京的牢狱里呆了四个多月,幸亏本朝有不杀言官的祖训,否则苏翁早已人头落地,为夫这种小官,肯定一并砍了,连苏翁都不顾,谁会在乎我这等蝼蚁。”
王甄儿害怕道“官人言重了吧。可不敢吓唬妾身,现在又有了易安,若是官人都不在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呀?”
李格非叹息道“妇道人家不要掺合朝廷大事。现在官家摇摆不定,王安石公已经贬黜金陵,司马光已经修了十几年的史书了,现在也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旧党得利,则新党之人必不会有什么善处,比为夫惨的人要多的多,你修书回家,也请你那二叔王贺之及早防备,不要到最后让王老令公(王拱辰)去汴京的大狱里捞人。”
王甄儿道“三叔父早就和家里闹翻了,他还要拿新法革家里的命,我祖父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估计没人会听我之劝言呀!”
李格非道“世事无常,老人家多半会疼惜这个‘败儿’。”
王甄儿又询问道“若是朝廷有变数,官人当作何打算?”
李格非答曰“我与苏翁都是云游之人,既非新党,也不支持旧党,很难预测,或许官家会想到苏翁,可是我可能早已被朝廷忘却。不过远离朝堂,未免不是好事。离乱之远,伤之愈轻。若世事真的无有变化,我将及早在郓城置办宅院,携你和易安早早归属,以解两地相思之苦。”
“若是这样,妾也以为甚好。”此时李易安突然哭泣起来,夫妻俩不知所措,忙唤丫鬟去找奶妈。王甄儿抱起李易安,边哄边说,“待到过些时日,我定可以自己喂养。”
李格非关心道“夫人还是要好生休养。我们又不是缺那个钱粮。”
王甄儿驳道“话虽如此,自己养的最大啊。毕竟是心肝呀。既是我生,吃也当从我,否则那哪敢说‘养育之恩’!”
李格非自是同意夫人的看法,同时命令下人准备午饭,应该是又饥又饿,况已至午时,李格非道“夫人,我在历城时日无多,午饭后,我要去拜访一下唐国昌,他替我付了酒钱,我要当面感谢他。”
王甄儿不情愿道“那须晚上不许吃酒方可。”
李格非满口答应。
下午,李格非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唐国昌的家里,下人自去栓好马车,李格非一人来到这唐国昌家的门口,细细的打量这唐国昌的家。这哪里是一个县官的住所,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百姓的家,甚至比一般百姓之家也略显寒酸。只见屋檐低小,片瓦衰朽,门槛破旧。李格非想不到,出手阔绰,为人豪爽的唐国昌居然居此之地,实在难以置信。正在寻思之间,破旧门槛突然打开,出来一妇人,衣着朴素,头饰也并不华美,年龄与唐国昌相仿,但是容颜十分端庄,想必也是内华俊秀之人,看见李格非在门口,面面相觑。知来人定是有目的的,随即开口问道“来客可是要来找我家官人国昌的?”李格非随即答曰“是,唐国昌大人是否在家?昨日之酒席,多亏唐大人相助,方能顺利安遂,不然我颜面羞矣。遂来登门拜谢。不知令君可在呀?”
正说话之时,唐国昌从里门出来,仓促的整理衣衫,“文叔兄到访,实在惭愧。早听见车马之声,却因昨日酒兴,尚未整理完毕,遂让文叔兄等候良久。”
李格非见慌慌张张的唐国昌,忙安慰道“无碍也,我此来只道是感谢唐大人昨日相助,酒宴之钱财,不知是否已经收到了。”
唐国昌有些诧异,但是忙回答收到,其实是他刚刚初醒,尚不知李格非已经遣下人送来银钱。唐国昌道“区区小利,文叔兄何必挂在心上。”
李格非望了一眼唐国昌这家徒四壁的光景,非常心疼的说到“唐大人即是这里的知县,为何屈居于此啊?更令我生奇的是,汝居于此等陋室,为人却如此豪爽,实在非常人之不能为也。”
唐国昌解释道“人之居若何,不代表人之本性若何,实是我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况我只是此地候补知县,上任也尚无多少时日。月俸等尚不足以购置宅院。”
李格非听了这些,更觉得唐国昌本人不简单,性极高明,实非一般衙门之人,“唐大人自是不能与一般人相比,若是其他人,一人在外逍遥快活,让自己妻子吃苦受累,非尚不屑与之结交。唐大人必是有诸多难言之隐,或不是昨日酒席之场合可以一吐为快的事情。今日可否聊以相叙?”
唐国昌见李格非执意追问,也知道李格非之声名乃是一个礼厚之人,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十五年前,我随甘地流民入汴京,见识流民皆是一些吃不饱饭的乡里,并非执意要反朝廷之人,只是中间有人蛊惑,我也被裹挟与其中,我偷偷记述流民之惨遇,本欲写书报于王安石大人,结果书还未报,后来流民之乱失败,一个个即被下狱或就地正法,我当时并未受此牵连。然我在汴京参加科举,得一功名,本即为京官,当勉力为朝廷办事,谁知过两年即有人告发,诬我与流民有瓜葛,还拿出我当年与流民之中所记述文章,若非王安石大人和诸位同僚相继作保上奏,难得留一性命,但被革去功名,遂流落他乡,远走天涯,便到这一处做一个不入官籍的小职。期待有朝一日能有掌权者引荐入仕再图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
李格非听罢十分诧异,“似唐大人此等婉转低回之命运,实在惊异,只是你既是十几年前朝中为官,我却不知。”
唐国昌解释道“我只是朝中小官,领宰相府主笔,只参与记录新法之事,只因宰相新法勾及太多利益,但是一般贵官并不愿直接与宰相争锋。但我只区区一小只,并无任何后盾可言。反对者见掰不倒宰相,就拿我这种小人说事。最后以参与流民暴乱被革去功名,抹去事迹,一切皆难查证。”这里的宰相指王安石。
李格非方才醒悟,细细打量着唐国昌,料应该说的不是假话,又问道“你这些事,可有和王迥,崔僚,李禧,董荣等人言说?”
“王迥和崔僚二人现在十分胆小怕事,他们已经惯尝于当前局势,大风大浪之后,总有一些人惧怕风浪,李禧,董荣虽然深表同情,可惜无有太大的触动,许是对俗世已然无可奈何!”唐国昌说这话的时候撇了一眼李格非,似乎也不能吃准李格非的为人,又礼貌为之夸口道“文叔兄自然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你和崔僚、王迥、董荣、李禧等人同贬历城,只有你请调郓城,是凡有心地不安之人,想必定是志存高远,绝不愿长期居于话外之席。”
李格非微微一笑“唐大人真是抬举我了,我去郓城,是想有宏图伟志,可是郓城也离汴京甚遥,并不比历城好多少,朝廷何时再行启用我等,还是个未知之数,现在能为一家老小勾利银两,也算是聊有几分安慰。反倒唐大人倾囊相吐,让非内心极为痛快,只是你就不担心我将你之事悉散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