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音袅扶着腰,倚在厚实的软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蹙着。腹中那小小的生命,近来愈发不安分,时常有些细密的动静,让她既欢喜又有些隐秘的担忧。这片土地,终究不是安乐窝。
春禾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羊奶,小心翼翼地掀开厚重的毡帘走进来,挡住了一股试图钻入的寒风。“主子,夜里寒气重,喝些热羊奶暖暖身子。”她将白瓷碗递过去,声音轻柔得如同帐外的初雪。
黎音袅接过,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驱散了几分寒意。正要开口说话,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与以往都不同的、清晰而有力的蠕动,像是一条充满活力的小鱼在她身体里翻了个身。她微微一怔,呼吸都停了一瞬,下意识地将手掌紧紧按住了小腹。
春禾眼尖,瞧见她动作有异,又见碗沿的奶沫因她手轻颤而微微晃动,关切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主子,可是又不舒服了?要不要奴婢去请医帐的艾格大夫?”
黎音袅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混杂着惊喜与几分不知所措的复杂神色。她抬眸看着春禾,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期盼:“春禾,你来……你来摸摸看。”她拉过春禾尚带着些凉意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覆盖在她自己的手背。
春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屏住呼吸,凝神感受。片刻之后,她感觉到那轻微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动静,一下,又一下,仿佛一个小小的拳头在轻轻敲打。她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黎音袅,又看向那微微隆起的地方,惊喜交加,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拔高了不少:“主子!主子的肚子……它、它动了!是小主子在动啊!”
吱呀——
帐帘几乎是被人粗暴地一把掀开,一股凌冽的、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猛地卷了进来,吹得案几上的油灯火苗噼啪一阵剧烈摇曳,险些熄灭。江令舟高大魁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风雪出现在门口,他刚从营地外巡视回来,玄色铠甲上还带着未融的雪粒与冰霜,簌簌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他本是算着时辰,想过来看看黎音袅是否安睡,却在掀帘的刹那,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春禾最后那句又惊又喜、几乎是喊出来的呼声。
“……动了?”
江令舟整个人蓦地僵在原地,仿佛被帐外的奇寒瞬间冻透了五脏六腑。他那双在无数个日夜里警惕着沙场风吹草动、看过太多生死离别的眼睛,此刻因为这两个字,写满了全然的、几乎是茫然的难以置信。风雪似乎还在耳边呼啸,但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春禾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屈膝行礼,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激动红晕:“将、将军!您回来了!”
黎音袅也看向他,脸颊因方才的激动和被风吹拂而微微泛红,眼中水光潋滟,像是盛满了初春融雪的湖泊。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唇边带着一抹极浅、却又无比温柔的笑意。
江令舟的脚步有些沉重,又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刀尖上。他走到榻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紧紧锁在黎音袅按在小腹的那只手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咚一声轻响。
“我……我能……摸摸吗?”他的声音艰涩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与近乎祈求的卑微,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琉璃,生怕一用力便会碎裂。
黎音袅唇边的笑意加深,拉过他那只因常年握着兵刃而布满厚茧、却异常温暖干燥的大手,先是覆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引导着他的掌心,一寸寸地,轻轻贴上那微微隆起、孕育着无限希望的小腹。
“你仔细感觉,”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别怕,他很喜欢热闹。”
帐内油灯的火苗在短暂的摇曳后重新稳定下来,噼啪跳动着,映照着三人脸上各异的神情。窗外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卷起细小的沙粒击打在毡帐上,发出沙沙的沉闷声响,像是远方战鼓的余音。
江令舟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用力,掌心下的触感温热而柔软,隔着几层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和轻微的、规律的呼吸起伏。他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心中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焦躁与莫名的失落,难道是自己太过粗鲁,惊扰了那小小的生命?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春禾是不是看错了的时候,一股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蠕动,紧接着是一下更为有力的顶撞,隔着她的手,隔着衣料,真真切切地传递到了他的掌心。
那一下,仿佛一根羽毛轻轻搔过他坚硬如铁的心尖,又像是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春雷,在他沉寂已久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江令舟高大坚实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了胸膛。他保持着那个手掌覆在她小腹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粗重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那是……生命。
他和她的孩子。
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荒芜沙海,在这酷寒与危机四伏的边陲之地,在他们用无数鲜血与抗争勉力支撑起的这一方小小的、脆弱的安宁之中,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命,正在如此悄然无声却又倔强有力地孕育着,并用这种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向他,向这个世界,宣告着它的存在。
“感觉……感觉到了吗?”黎音袅微微仰头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眼底是纯粹的喜悦和一丝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全然的依赖。
江令舟缓缓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反手,将她微凉的、柔软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滚烫的大掌之中,十指相扣,仿佛要将这份突如其来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的巨大温柔与奇迹,牢牢抓住,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想起那些在刀光剑影中浴血奋战的日日夜夜,想起城破国亡时的彻骨绝望,想起初见她时,她那一身布衣却难掩的风华与眼底深藏的哀伤,想起她在那间破旧营帐中,将仅有的半块饼子分给饥肠轆轆的他,想起她那双本该拨弄琴弦的纤纤玉手,因为操劳农事而生出的薄茧。
这一切的苦难、挣扎与不屈的坚持,仿佛都在这一刻,因为掌心下那一声轻微的悸动,都有了最温柔、最不可思议、也最沉甸甸的回报。
春禾在一旁看着,早已是泪盈于睫,她无声地吸了吸鼻子,悄悄地、一步一步地退后,想将这片刻的、神圣的温馨完整地留给他们。
“它……它很活泼。”江令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与颤抖。他缓缓低头,目光专注而虔诚地看着黎音袅的小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几乎能溺死人的柔软,仿佛要将那处看穿,看到那个正在里面调皮捣蛋的小家伙。
“是啊,”黎音袅轻笑出声,带着初为人母特有的骄傲与满溢的欣喜,“最近尤其闹腾,想来是个不肯安分的性子。”她轻轻抚摸着小腹,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
江令舟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罕见的、近乎有些傻气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平日里的冷硬与肃杀:“像我,皮实,好养活。”
黎音袅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捶了他一下:“哪里有你这样说自己孩子的,没个正经。”话虽如此,眼底的笑意却如同春水般荡漾开来,温暖而明亮。
江令舟却忽然收敛了笑容,神情重新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比平日里商议军情时还要严肃几分。他握着她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指节有些发白:“音袅,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他说得无比郑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片贫瘠而危险的土地上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她要承受多少未知的风险和难以言说的辛劳。
“不辛苦。”黎音袅摇摇头,目光迎上他深沉的注视,坚定而温柔,“能有它,能有你们,再多辛苦,我都觉得值得。”
江令舟深深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的、比帐中摇曳的油灯更明亮、更温暖的光芒。他想,这便是他的整个天下,是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守护住的温柔乡,是他愿意为之披荆斩棘、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唯一理由。
“我会立刻安排医帐最好的艾格大夫过来,从明日起,不,从今晚起,每日为你请脉,早晚各一次。”江令舟沉声道,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却又在尾音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商量意味,“你的吃食上,也要让厨房那边重新调整,务必精细滋补。你若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只管告诉我,哪怕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给你弄下来尝尝。”
黎音袅被他这难得一见的、有些笨拙又有些霸道的表白逗得眼圈一热,却又忍不住笑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又不是那等娇气之人。”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我们母子……最大的依靠和盼头。”
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稳定力量和淡淡的硝烟与皮革气息,那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江令舟心中一紧,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斩钉截铁的承诺:“音袅,别怕。有我在,一切有我。我会护着你们,用我的这条命,用我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