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队伍走到第三日,天边的云就压得低低的。桑宁掀开车帘时,正看见沈砚勒住马缰回头,铠甲肩甲上的铜铃被风刮得轻响——他发间的束带松了,几缕湿发贴在额角,倒比平日里多了些烟火气。
“公主,前头山坳子瞧着要落暴雨。”阿竹攥着披风凑过来,指尖还带着护腕上未散的木樨香,“沈侍卫说咱们得找地方避雨,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话没说完,豆大的雨点就砸在车篷上。桑宁听见外头传来慌乱的马蹄声,抬眼看见南楚迎亲副将骑着马冲过来,兜头对沈砚喊:“周人磨磨蹭蹭的做什么?陛下还等着王妃进城呢!”
沈砚没说话,只抬手替桑宁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车帘。他指尖的温度透过锦缎传过来,带着剑柄的凉意——自出了大周皇宫,他便总这样,话少得很,却总在她没留意时,把风啊雨啊都挡在外头。
山坳子里的破庙漏着雨,梁上的蛛网被风吹得晃悠。桑宁靠着生了霉的供桌坐下,看见阿竹正蹲在角落给沈砚裹伤——他左胳膊不知何时划了道口子,粗布绷带是阿竹随身带着的,针脚歪歪扭扭,倒和她缝护腕时一个样。
“疼吗?”阿竹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醒了什么。沈砚垂眸摇头,却在看见她指尖被绷带上的血染红时,忽然伸手扯过绷带自己缠:“我自己来。”
桑宁盯着他们交叠的手,忽然想起母妃说过,宫里的丫头片子一旦动了心思,眼神就藏不住。阿竹此刻盯着沈砚的模样,像极了那年她在冷宫盯着贺斯辰喝药时的样子——都是把心事泡在苦水里,却还想着给别人添点甜。
破庙外头忽然传来争吵声。南楚副将踢开庙门闯进来,靴底沾着的泥巴甩在青砖上:“周王妃既然醒了,不如趁雨歇着,给咱们讲讲大周后宫的规矩?听说你们九公主啊,生母可是个罪臣之女……”
话没说完,沈砚的剑就横在了他脖子前。雨声混着金属轻响,桑宁看见沈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知道她忌讳提母妃,就像知道她每回摸素帕时,掌心的伤都会隐隐作痛。
“副将大人怕是忘了,”桑宁忽然开口,指尖捏着帕子擦了擦案上的灰尘,“我如今是南楚皇帝亲封的王妃,您这么说话,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她抬头时,破庙漏下的雨水正好落在眼尾,倒像是含着泪,“难不成,南楚的礼仪,就是让贵客在破庙里头被人指着鼻子骂?”
副将的脸色变了变。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庙梁上的瓦片“啪嗒”掉进积水里,惊得梁间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桑宁看见沈砚收剑时,袖口闪过半道云雷纹——那是他没来得及换下的、南楚暗卫的旧内衬,却在方才护她时,故意露给副将看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南楚后宫的人盯着她,就像大周皇宫的人盯着沈砚的腰牌。这场暴雨来得巧,巧得让南楚的试探漏了头,也让她看清,这一路看似护送的人,实则个个带着刺——唯有阿竹蹲在角落补他的护腕,唯有他在她抬眼时,悄悄把染血的绷带往袖子里藏。
后半夜雨停时,桑宁摸着供桌上的水痕发呆。阿竹抱着披风过来,头发上还沾着草叶:“公主,沈侍卫说前头的路冲垮了,得绕小道走。”她顿了顿,指尖绞着披风边角,“方才他教我怎么缠绷带,说……说护腕上的木樨纹绣得好看。”
桑宁笑了笑,替她拂开额前的湿发。破庙外头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见沈砚立在庙门口的影子——他背着身,却把腰侧的剑往她这边转了转,像个无声的屏障。
这一路的风雨啊,终究是要自己扛的。可好在,她不是一个人。阿竹攥着护腕的手,沈砚藏在铠甲下的伤,还有藏在素帕朱砂印里的秘密,都在这破庙里,成了比月光更暖的光。
桑宁起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积水。她听见沈砚回头时铠甲轻响,听见阿竹悄悄把护腕塞进他手里的动静——有些事不必说破,就像这绕路的小道,哪怕泥泞难走,只要有人举着灯在前头照着,就总能看见前头的光。
而她知道,等过了这道山坳子,前头便是南楚的地界了。那里有朱漆的宫门,有藏着刀的笑容,还有那个曾说要护她的少年帝王——只是如今,她不再是等着被护的人,而是攥紧了棋子的执棋者,哪怕这棋子,是她自己。
轿夫重新抬起花轿时,桑宁隔着帘子看见沈砚牵来她的马——那是母妃留给她的枣红马,此刻鞍上还搭着阿竹新缝的马鞍垫,针脚歪歪扭扭,却绣着朵小小的木樨花。
雨又飘起了细丝。桑宁摸着马鞍垫上的针脚,忽然想起沈砚在牢里说的话:“属下的剑,永远先护着您。”如今她看着他在雨幕里骑马开道的背影,忽然懂了——这世上的护持,从来不是单方向的伞,而是彼此递过去的、能攥紧的手。
哪怕这手心里,都藏着没说出口的心事。
与此同时,大周乾和殿内烛火通明。皇帝将皇后揽在膝头,指尖替她挑开鬓角沾着的墨迹——方才她陪着批奏折,不小心碰翻了砚台。
“九妹这趟去南楚,怕是要吃不少苦。”皇后指尖摩挲着案上桑宁留下的玉簪,簪头的碎玉是她生母当年送的,“到底是你亲妹妹,就这么舍得推出去和亲?”
皇帝低头吻了吻她发顶,玉扳指蹭过她腕间的红绳——那是他们当年在掖庭定情时编的:“你知道的,南楚质子当年在冷宫,唯有九妹敢靠近。贺斯辰登基后第一封国书求娶她,与其说是和亲,不如说是……旧情未了。”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擦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在掖庭替他抄书时磨出来的:“何况你忘了?她生母的案子,牵扯着南楚前太子的旧部,唯有让她去南楚,才能借着贺斯辰的手,替你……替咱们查清当年的真相。”
皇后身子一僵,忽然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发间的木樨香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在殿内漫开:“只要你心里有数便好。只是苦了九妹,明明该是被护着的公主,却要去那吃人不吐骨的后宫……”
“她生母能在冷宫熬十年,她自然也能。”皇帝替她拢了拢披风,目光落在案头南楚送来的密信上,“何况沈砚跟着去了——那孩子是你当年从掖庭救下的,既是大周细作,又是南楚暗卫,两头的线,该牵一牵了。”
皇后指尖顿在他衣襟上,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小桑宁抱着热粥闯进冷宫,身后跟着浑身是伤的小沈砚。那时她便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早就被宫墙里的权谋缠在了一起,就像她腕间的红绳,看似柔软,却怎么也解不开。
“皇上可还记得,”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划过他掌心的剑茧,“当年在掖庭,你说等你当了皇帝,就给我盖一座全是木樨花的院子。如今木樨花种满了御花园,可咱们却再没像从前那样,坐在墙根下分食一块桂花糕了。”
皇帝忽然低头吻住她的唇,带着墨香的气息混着窗外的雨丝,落在她发间:“等九妹在南楚站稳脚跟,等沈氏灭门案水落石出……咱们就去冷宫后头的废园,像从前那样,支个小炭炉烤栗子,你替我磨墨,我给你画眉。”
殿外的雨打在琉璃瓦上,惊飞了檐角的栖鸟。皇后靠在他怀里,听见他心跳声混着漏壶的滴答声,忽然觉得这满殿的金箔玉盏,到底不如当年掖庭的破棉被暖——可有些路,一旦走出了掖庭,就再没回头的余地了,就像桑宁的和亲,像沈砚的双面身份,像他们藏在龙袍凤冠下,始终没说出口的、关于“护持”的初心。
她忽然想起桑宁临走前塞给她的木樨花荷包,此刻正放在她的妆奁里——那是小丫头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绣着“兄嫂平安”四个字。原来在这吃人的宫墙里,总有些东西是算计不了的,比如妹妹对兄嫂的惦记,比如皇帝藏在权谋背后的、对发妻的疼惜。
“皇上,”她忽然抬头,指尖替他拂开沾了雨的睫毛,“不管以后如何,咱们都得护着九妹——她到底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不该像她母妃那样,死在冷宫里都没人知道。”
皇帝没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案头的烛花“噼啪”爆响,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在金砖上投下细碎的光——就像多年前在掖庭,他们靠着彼此取暖时,墙上那道小小的、却怎么也灭不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