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伊没吭声,只是盯着宁时的手臂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把她的袖子放下。
工匠们开始收拾残局,天光慢慢暗下来,日头向西偏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铁屑味和蒸汽味。
曹观澜走向工具台,翻开她随身的笔记本,一边用炭笔在图纸上勾勒,一边低声道:“今晚留下来吧。”
她的声音低而平稳,却像一颗石子落进宁时心湖,泛起细微涟漪。
宁时一愣:“啊?”
她抬头撞上曹观澜的目光,那双平日清冷的眸子此刻专注得让人无处可逃。
曹观澜神情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现在全天下只有你能和我谈原型机的问题,现在机子出了问题,你自然合该与我一起解决。”
“你今晚留下,和我一起找哪里出了毛病。”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宁时手臂的微红上,眉头微蹙,声音放低了些,像是不经意地补了一句,“不过,你今晚也可以先回去把手臂先敷上药再来,我也可以叫几个大夫来工匠司,一样的。工匠司离曹家近,你若不愿就在这儿住下,住我家也成。”
“住我家”这话从她嘴里蹦出来,平淡得跟说天气似的。
宁时一愣,撞上那双专注的眸子,心底忽地一跳。
不是心动的跳,是
不是?
又加班啊
谢灵伊轻笑了一声,似是略有不满,插话进来:“阿时当然得帮你找原型机的问题。只是若是说她住的地方,还是我那边更合适。”
她上前一步,手有意无意地搭上宁时的肩,目光扫向曹观澜,轻轻一笑,“我那儿好歹有软榻热茶,总比你这满是铁腥味的工匠司强吧?”
曹观澜闻言,淡淡抬眼,目光在谢灵伊搭着宁时肩的手上停了一瞬,又移回宁时脸上,低声道:“她若愿意留下,曹府也不会轻慢贵客。”
宁时揉了揉太阳穴,突然疲惫得脑子有点发木。
她瞥了眼蒸汽机,又看了看曹观澜那张认真的脸。
也是,和曹观澜加班那是忙自己的事业,和现代牛马打工人加班是两回事。
老板心态要放正了。
那些工匠忙得满头大汗,手里锤子敲得叮当响,可他们恐怕压根不知道这台机器最终要干嘛。
曹观澜说“拿熟铁来”,他们就得跑去拿;说“添煤”,他们就得往炉子里塞。
他们的任务是听命,执行,至于这蒸汽机是抽水还是碾米,跟他们几乎没半两银子的关系。
员工加班是被动的齿轮,老板加班是自己开创未来。
当然,她作为良心雇主肯定会慢慢落实一系列保障,鼓励工匠开创未来的。
话又说回来了,作为创业者、老板,艰苦奋斗,开创事业的事情,能叫加班吗?
“行。”她语气无奈:“那便留下,这东西确实紧要,我们赶工把它做出来是最重要。”
曹观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好。桌上有纸笔,想改哪儿就画。”
“嗯。”
宁时简短应和,朝旁边仍然一副吊儿郎当做派的谢灵伊道:“灵伊,这的事情接下来你可绝对不感兴趣了,今儿你和金陵的其他小姐可有应酬?宴会?”
谢灵伊这会儿脑瓜子分外机灵,听出宁时在赶人,唇角一勾:“哪来那么多应酬和宴会可开啊有你在,我可无心于那些无聊的人和事儿呢——”
“我也要留下来看你们搞那什么”
她心里略微有些烦躁,面上却是不显。
这话说得轻快,明明听了点数理的东西就呵欠连天,年幼时更是气跑好几个算学先生,这会儿居然突然开了窍了,非要在这留下来看人家玩这些“无聊东西”。
啊这。
这会儿谢灵伊的身份也倒是有个对照,算是现代里的“天使投资人”吧,就压根不是啥不是干活的主。
她大可以抽身去喝她最喜欢的梨花白,大可以去和金陵的其他轻薄儿女斗鸡走犬,斗蛐蛐啊,宴饮酬酢去。
比如说,歪在哪个酒肆里,端着梨花白,跟那帮纨绔子弟吹牛。
说不定还搂着个小酒盏,眯着眼看两只蛐蛐在罐子里斗得你死我活,旁边有人吆喝着下注,她随手扔几两银子下去,笑得满不在乎。
那场面,多热闹,多自在,跟她小时候气跑算学先生时一个德行——懒得动脑,图个乐呵。
或者她还能跑去城郊的马场,骑匹快马,带上那群轻薄儿女,斗斗犬,遛遛鹰,风吹得她青丝飘荡,一番快意情绪。
晚上再摆一桌宴席,觥筹交错,丝竹声响,喝得脸颊微红,跟人聊聊金陵街头的八卦,谁家公子又看上了谁家小姐,谁家商铺又赚了多少银子。
人王安石羡慕的生活,“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
谢灵伊这不是人家向往的生活的顶配版么?
顶级的金陵世家纨绔,上至政下至商全都有人给她顶着,又是生当太平盛世,自己又恰好不学无术,天地安危不知么?
非要把时间废在这里玩技艺的东西——
好吧,由她吧。
谁让她谢二小姐天生这性子,嘴硬心软,喜欢的姑娘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她拴住。
又或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能把她定在这不走了。
她这会儿估计还憋着一肚子闷气,可能“这破机器有我好看吗”之类的话在腹内打转。
赌气归赌气,心里那点在意藏都藏不住。
算了算了,由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