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弘元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戴权立刻转身,快步走回榻边,垂首肃立。
弘元帝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那杯依旧冒着袅袅热气的参茶,目光却越过戴权,落在了龙榻对面窗棂下,一盆原本枝叶繁茂、象征长寿的罗汉松盆栽上。
那盆栽此刻的模样,触目惊心!
曾经油绿的叶片大半已枯萎卷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焦黄与诡异的紫黑色斑点,稀稀拉拉地挂在同样枯槁的枝干上。
盆中泥土板结干裂,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与殿内的药味混合,形成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株曾得他喜爱的松树,如今已是一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槁死物。
弘元帝的嘴角,极其冰冷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充满讥诮与寒意的笑容。
“呵……”
一声沙哑的冷笑从他喉间逸出,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刺骨的悲凉,
“果然……坐不住了。”
他伸出那只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颤巍巍地,端起了小几上那杯刚刚送来的参茶。
杯壁温热,茶水澄澈,散发着上好老山参特有的微苦香气。
弘元帝的手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他微微倾身,手臂越过床沿,将杯口对准了那盆已然衰败死亡的罗汉松。
哗——
温热的、被皇后寄予了“万无一失”厚望的参茶,尽数倾泻而下,浇灌在枯死的根茎与散发着甜腥气的泥土上。
茶水迅速渗入,只留下深色的水渍,无声无息,仿佛只是给这盆早已被毒死的植物,又添了一抔催命的黄土。
“果然……和父皇预料的一样。”
弘元帝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朕的‘好皇后’……终究是……等不及了……”
他将空杯随手丢回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在死寂的殿中格外刺耳。
“陛下!”
戴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哽咽,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逆贼已露獠牙!奴才斗胆,请陛下示下,是否立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暴射,手在颈间做了一个凌厉的斩杀动作!
此刻收网,坤宁宫上下,一个也逃不掉!
弘元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抽搐,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戴权慌忙起身,为他抚背顺气,递上干净的帕子。
咳声暂歇,帕子上赫然又多了一抹刺目的猩红。
弘元帝喘息着,无力地靠回软枕,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
他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
他喘息着,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决断,
“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殿顶那繁复的蟠龙藻井,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阙,看到坤宁宫,看到西南,看到所有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她既敢下毒……那柳氏腹中所谓的‘皇嗣’……便是她最后的依仗!她必会死死攥在手里,当做翻盘的筹码!朕……要看看……”
弘元帝的眼中,在无边的愤怒与冰冷的算计之下,竟极其矛盾地,闪过了一丝近乎渺茫的期盼,
“朕要亲眼看看……那……那孩子……”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不可闻,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殿门方向。
那期盼虽微弱如风中残烛,却顽固地存在着,成为这位垂暮帝王此刻心中,唯一一点尚存温度的光。
戴权跪在榻前,看着皇帝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心中翻江倒海,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深深埋下头去。
“奴才……明白了。”
御乾殿内,参茶浇灌枯松的余沥未干,甜腥的死亡气息与浓郁药味纠缠,沉甸甸压在戴权心头。
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看着龙榻上喘息渐平,眼神却愈发幽深的弘元帝,喉头滚动,终是将那句“陛下保重龙体”的劝慰咽了回去。
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