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是关中地区多雨的时节,连绵的阴雨有时持续一个多月。不少乡村人家的院墙和房屋,在风雨中难以支撑,相继坍塌。田地里积水不断,土壤稀软,成熟的玉米难以收获。河滩里的豆类作物遭遇更惨,豆粒在秸杆上就已经发芽。人们辛苦了大半年,眼睁睁地看着劳动成果被淹没在雨水中,烂掉在泥窝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乡村的街道上烂泥遍地,行走不便,马路上积水不干,泥泞难行。远路的学生们平常可以凭借自行车回家返校,取带衣食用品,碰上秋雨时节,只好结伴步行几十里,来回辛苦奔忙。
三年前,何艺兵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来到龙山中学的。那时候,除了交通落后带来的出行不便之外,村镇上的市场经济也没有多大发展。龙山镇是方圆几十里地的大集镇,大街上只有两个可容纳二十多人同时吃饭的小食堂,逢上天雨时又很难外出。同学们只好每隔三天,各自回家一趟,带着家里人为他们准备的馒头烧饼锅盔馍,萝卜葱头淹制的咸菜,或者是依靠着学校大灶上那些清淡廉价的饭菜,勉强填饱肚子,艰难地完成自己的学业。
何艺兵一直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父亲何尚文在一所初级中学里当语文教师,家里收藏着许多中外名著和文学报刊。在家里,何尚文常常对何艺兵讲一些文化名人的奇闻轶事。受父亲的影响和家庭的熏陶,何艺兵上小学时,就从读童话寓言故事、少年文艺月刊到儿童文学作品,上初中时从读鲁迅全集、四大名著到外国文学,课外涉猎很广泛,这对他的语文学习和例文习作帮助都很大。他的习作例文,常常被语文老师当作优秀范文在班里宣读讲评。现在,他已经是连续第五次担任班里的语文科代表了。
每次作文课结束时,何艺兵收好班里的作文本,都不急于送给老师批阅,自己先要翻着同学的作文本欣赏欣赏。当他翻到一个名叫赵蝶衣的同学的作文本时,不禁抿嘴笑了一声。班里还有同学叫这么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莫非名如其人,她自己也是一只五色斑斓、美丽可爱的花蝴蝶?
何艺兵花了更多的时间,把赵蝶衣作文本里所有的作文都翻阅了一遍。他发现这个叫赵蝶衣的同学的作文,无论是构思立意选材,还是遣词造句行文,都有很多值得他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从此,他对赵蝶衣便产生了一种好感。
接下来的日子里,何艺兵经常有意识地去注意和观察赵蝶衣的言行和举动。那是一个身材适中、皮肤白皙、衣着得体、行动麻利的女孩子,一头浓发乌黑发亮,一双大眼美丽动人,两排牙齿整齐漂亮。她总是那么笑容可掬,总是那么可人心意,看见她,总能让你感到满心欢喜,总能让你感到浑身舒畅。渐渐地,何艺兵也总喜欢找机会多看赵蝶衣两眼。欣赏赵蝶衣的作文,成了他乐此不疲的快乐事。上课的时候,只要老师让赵蝶衣回答问题,他就用十分关切的目光注视着赵蝶衣的表情,洗耳恭听着她的回答。有时候,在自来水池旁边洗衣服遇见赵蝶衣时,他也总是寻机会、找借口,想跟她多说几句话。每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都有一些同学在教室里燃起蜡烛用功。每每这时,只要赵蝶衣在教室,何艺兵是不会离开教室的。逢上礼拜天,不回家的同学在教室里温习功课,何艺兵也常常和赵蝶衣一起钻研讨论一些学习中的疑难问题。
时光在匆匆地流逝,何艺兵对赵蝶衣的好感和仰慕也在与日俱增。渐渐地,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莫名的幻想:如果将来能和她朝夕相伴、一起生活,共同经历生活的风风雨雨,一起跨越人生的沟沟坎坎,那自己这一辈子都将会是无比幸福的。
龙山中学只有一个学生灶和开水房,实在难以满足两千多名学生的生活需求。吃饭和打水,成了所有学生的烦心事。为此,每次放学前的那节课,好多同学都不能静下心来听老师讲课。放学铃声一响,不等老师走出教室,一些同学就已拿好了碗筷饭盒,等到老师一出教室,就会看见拿着饭盒碗筷的男生,从不同方向,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向学生灶和开水房。
有校领导在场维持秩序的时候会好一点。要是没有人监督,那可就免不了一场残酷的拥挤。开水灶那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边打好开水的人出不来,外边急着打水的人进不去。人人都怕开水烫了自己,个个又怕喝不上水。好容易挤出来的人,常常多少都要挂点彩,不是湿了衣裤,就是烫了鞋脚。看到拥挤的人群手中高举的碗缸,常常会让人想起那些非洲国家闹水荒的情景。
学生灶门前,另有一番景象。男女生分为两个窗口。女生排成的“长蛇阵”,常常把“蛇尾”一直伸到操场中央,她们忍着饥饿,满心焦急地慢慢向前移动着脚步。
男生的野蛮,与女生的文明,即呈现出鲜明的对比。他们手拿餐具,前呼后拥,“长蛇阵”已经变相,局部肿大,如同大蟒吞进了肥胖的蟾蜍,时而左右摇摆,时而前后扭动。
何艺兵从来都不去凑那个热闹。有一次,他拿着饭盒,看着那些拼命拥挤的男同学,心里想:或许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样子,有些人好像还以此为乐,即便是他们在一个人买饭时,也会跟墙壁窗台去挤几下,感受他们所谓的习以为常的快感和乐趣。
何艺兵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有一次,他亲眼看见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同学,把饭盒夹在胳膊肘下,弯腰把黄色“解放”胶鞋上的鞋带系好,又把饭盒拿在手里,奋力钻入拥挤的人群中。挤了一阵,那位同学又被人群挤了出来,他手里的饭盒,已经被挤得变了形,上衣的扣子,也被挤掉了两个,“解放”胶鞋已经被踩得面目全非。那位同学一边双手用力使饭盒复原,一边双眼在地上瞅来瞅去,寻找被挤掉的扣子,嘴里还喘着粗气。
何艺兵看着那位同学滑稽可笑的举动,心想:这样划得着吗?你又何必呢?
男生宿舍里,何艺兵和冯振元、林茂森、齐登科等几个同学回到宿舍里
齐登科取出布袋里的馒头,张口正要吃,却突然喊了起来:“哎呀,我的馒头……”
何艺兵和冯振元急忙走过去问:“你的馒头怎么了?”
齐登科气愤又惋惜地说:“又被老鼠啃了!”
何艺兵和冯振元又急忙去看自己布袋里的馒头。发现没有老鼠啃过的痕迹,放下心来。
齐登科将老鼠啃过的馒头用手抠来扣去。
冯振元说:“登科,老鼠啃过了,你就不要吃它了。”
何艺兵也说:“是呀,要当心传染病!”
齐登科噘着嘴:“不吃?不吃我这礼拜的伙食又撑不到头了!”
何艺兵笑了笑:“没事,等过两天没东西吃了我们会救济你的!”
冯振元逗着笑说:“让他吃吧,他身体壮,抗病力强,吃了没事的!”
何艺兵看了看冯振元,又看了看齐登科,吃起饭来。
齐登科不理冯振元那一套,他拿着用手扣过的馒头,慢慢的吃着。
冯振元吃着吃着,有点丧气地放下筷子说:“咱们这样的伙食,简直跟那些个包身工一样,整天白菜汤泡馒头,我看不出半年,大家都成‘芦柴棒’了!”
齐登科听了,拿出一副大人的口气说:“好了,别再怨天怨地了,有东西吃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你要是生在六一二年,树皮草根你都不见得能吃得上!还别说上学了!”
冯振元笑了起来:“哈,瞧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好像你经历过。登科,你今年多大了?”
齐登科很得意的样子:“怎么了?不服气?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大哥。你想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大哥讲给你听!”
冯振元把手里的半个馒头放入饭盒:“哎我说登科,年龄大怎么了?年龄大只能说明你比我浪费的粮食多,还能说明什么?”
齐登科一瞪眼:“你怎么骂人?去去去,不跟你说了!”
冯振元仰起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将来要是靠不上大学,还要靠这点本钱去打天下呢!艺兵,咱们上街道食堂去改善改善,怎么样?”
何艺兵拒绝着说:“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那你们吃吧,我上街道去了!”冯振元说着,独自大摇大摆地出了宿舍门。
这里齐登科和何艺兵继续吃饭。
齐登科吃完饭,拍拍肚子:“我怎么还是有点儿饿?”
何艺兵指了指冯振元的饭盒:“振元那饭盒里好像还有半块馒头,你去吃吧!”
“那他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何艺兵说:“没事儿,反正他已经去街道上改善伙食去了,那半个馒头可能也用不着了。”
齐登科想了想:“好,我看看!”
齐登科拿过冯振远的饭盒,打开一看,笑了笑,拿出馒头就吃了起来。
还没有到上课的时候,何艺兵回到教室里,看见了赵蝶衣在完成作文,便走过去,在赵蝶衣的身边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