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爷爷带着儿时的我在田埂上放风筝,叫我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梦里,自己写不出《我的爸爸》,《我的妈妈》的命题作文,被老师责备,被同学耻笑;
梦里,那个盛夏午后,无意间在门口偷听到的那些话,令我心冷如寒冬;
梦里,爷爷故去,变成一块冰凉的墓碑。
我惊醒,泪流满面,知道这世上从此再也没有在乎我的人……
老爷子问我怎么眼睛红了,我摇头,说想过世的爷爷。他没有出言安慰,带我去了他的家,一幢爬满常青藤的二层小楼,大门前有身姿挺拔的卫兵把守。客厅一侧立着巨大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摆着各式精美的飞机模型。
“我儿子以前是一名优秀的战斗机试飞员。”老爷子打开柜门,拿起其中一架飞机模型,自豪地说,“这款机型的首次试飞任务,就是我儿子完成的。”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模型,端详着,虽然对航空知识一窍不懂,仍不禁道:“好厉害!”
“你看,这些全是我孙子收集的历代军机,歼击机,轰炸机,运输机……唉,年纪大,记得不了。”老爷子叹口气,无不惋惜地说,“要是我孙子在就好了,让他给你讲讲每一代战机的服役史。他脑子活,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小灵子,我孙子你还有印象吗?”
我点点头,不过印象仅止于那个模模糊糊的芝麻头。
将模型放回展柜,我忽然发现其中一架覆盖着面黑布。黑色象征庄重肃穆,即便不知其中更深的意义,我也知道不该问,迅速收回视线,关好柜门。
老爷子留我吃顿便饭,也不准我拒绝,直接吩咐保姆阿姨加菜,拉着我上了二楼,说带我参观他孙子的房间。这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我赶忙委婉表示不妥,他又领我到露台乘凉。
往摇椅上一坐,老爷子道:“等我孙子回来,你们见个面?”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节奏,远比我这个年轻人的心跳更强劲有力。无暇欣赏碧树成荫的好风光,我摸出手机,顾左右而言他,“老爷子您等会儿,我跟道长请示一下,可不可以留下来吃饭。”
老爷子霸气一摆手,“不用请示,我说了算。”
“那我也要跟易子策说一声,走的时候帮我拿下书包。”
“可以,打吧。”
得到批准,我走到露台一角。易子策听说我要在老爷子家吃饭,似乎有些意外,问我还有谁。我说暂时就我一人,他立刻恢复高贵冷艳,问我还有别的事没。有如天外飞来一笔,我脱口问,你认识老爷子的孙子吗?没等他回答,手机响起新来电的嘟嘟声,是姜谷雨。对易子策道句稍等会儿,我切换接听。
“今晚戌时三刻,沐浴净身恭候本宫垂幸。”
姜谷雨有个毛病,一旦换上汉服就跟穿越了似的,整个人都变得古香古色。估计这会儿又搞什么汉服活动呢。
我有不祥预感,“又商量找你小初恋的大计?”
“此事暂无进展,择日再叙。”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姜谷雨好像在换衣服,果然,“没事不能找你呀?我们的感情已经深厚到不需要吃喝嫖赌来维系了吗?”
“好好好,我洗白白等你。”
另一边易子策还在线,不便多聊说声再见,我切回去他已经挂了。是否认识老爷子的孙子也不是要紧事,我没再回拨,只求易大半仙千万别像丢下我独自守夜一样,也丢下我的书包不管。以为借口打电话能蒙混过关,我还是太天真,落座便听锲而不舍的老爷子又将原话重复一遍。
“您老这么惦记孙子的终身大事,他本人知道吗?”我笑着打趣。
“知道啊。”
摇椅里的老爷子阖上眼,晃啊晃,不再言语,似乎快睡着了。我拿起搭在另张椅子上的薄毯,轻轻替他盖好,他缓慢睁开眼睛,又好像根本没有睡。
“我这个孙子吧,看起来性子活泛,跟谁都有说有笑。我明白,他这是做给我看,不想让我担心。臭小子心里要藏着事儿能憋一辈子,他不说,谁也别想知道。”
老爷子骂臭小子时嘴角带笑,我也不自觉地跟着抿唇,被老爷子看到。他接着又道:“小灵子,我让你和他见见面,不是真要你们搞对象。我就是看你们年纪差不多,你性格也挺好,想着你们可以做朋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同龄人有共同语言。”
我听得出,老爷子的话里有许多未言明的深意,或许出于顾虑,或许出于忌惮,但又诚恳到令人无法拒绝。而且,我也没办法拒绝一个像我爷爷一样慈祥可亲的老人。
“好,等他回来,您说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
一顿便饭,清爽可口。老爷子手不离酒,喝得面色红润,畅谈起陈年往事,关于理想,关于奋斗,关于爱情。爱情的主角叫郁芳,是老爷子的爱人,也是易子策的表姑奶奶。她自幼受家庭熏陶,卫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军医护士,与老爷子伉俪夫妻走过数十载风雨历程,于五年前因病先行离去。
老爷子如今儿孙满堂,各有家庭事业,逢年过节大家聚一聚,平日里常伴身旁的只有小孙子。酒过三巡,老爷子又干出件惊人之举——坚持要把他孙子的百日照送给我留作纪念。面还没见,我先拿他张光屁股裸照也不合适,百般推辞。老爷子不依,说这怕什么,瞧我孙子白白胖胖多招人爱,留着图个开心也行。
回校的公交车里,我看着照片里团子似的小胖墩,再将他肉呼呼小脸往芝麻头上一安,喜感十足,的确忍不住笑了。照片右下角印有“小五百天纪念照”几个字,估计是他小名,我才想起来忘记问老爷子孙子大名。
既然收下,就不能顺便乱放,我拿出钱包把照片塞进夹层。等回到学校,从易子策手里接过书包,我想想不合适,又取出照片插入手账册,回宿舍再另寻个地方保存。
易子策看见,奇道:“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老爷子给的。”为表感谢,我将老爷子给的两盒点心,分他一盒,“想不到你和老爷子是亲戚。你应该和他小孙子很熟吧?”
“高中同学。”
“他长怎么样,帅吗?”听多了小孙子的事,我不能免俗地问。
易子策估计觉得我太肤浅,淡睨我一眼,“和照片上差不多。”扬长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削瘦背影,我忍不住想,今天应该问问老爷子,是不是他从小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
“那人是谁?”背后传来姜谷雨的声音,我转过身,她正望着易子策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呢喃,“好像有点眼熟。”
“易子策,我跟你提过的。”
她像恋花的蝶不舍离开,又引颈张望了会儿,方收回目光。“哦,那个年年把你压屁股底下的奇葩学霸。我以为他长相和成绩一样惊人呢,看背影还不错。”
说到考不过易子策,我就不服气,“哪有年年,我夜观星象,这回能考第一。”
向来不以考试论英雄的姜谷雨,不屑地切了一声,接通手里突然响起的手机,说没两句递过来,“找你的。”
找我的,为什么打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