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沉沉垂首,像是彻底泄了气般,麻木地任凭空气牵动流转,剥夺热意。楚恒打小便在治国之道上十分精通,连老相国大人都夸过他的聪慧才智,若非南郡之乱,他才是那个要担上太子重担的人选。
他眼底蛰藏的欲望,好像将在今年的冬日里消亡。
珈兰默然,有些无奈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一双眸子满是疑虑和担忧。她仰望着轮椅上不发一语的消沉男子,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手抚上他的手背,企图压制痛苦。
“主上,奴信白姨。这天下万民或信鬼神,或信药石,哪怕天命昭昭,亦有愚公移山、蚍蜉撼树。”珈兰声音轻柔和缓,像极了一支慢曲娓娓道来,却饱含了对楚恒的坚定与信念,“奴前生潦草,如今既已归林,自以主上意志为奴心愿,助主上平复如故,登临九五。”
登临九五。
一个在世人眼里压根不应当为楚恒所肖想的词。
香炉里的轻烟腾跃而起,盘旋着窗檐而上,仿佛凝聚了春日的和煦阳光,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讽刺。
那样温暖动人的东西,沉进骨血里,还是变成难捱的冰冷。
“纵然白姨真能治好我的腿又如何?”他扯了扯嘴角,双眸微抬,脸色因这一小动作变得更加苍白。
大局如此,皇后稳坐后宫,太子又无甚过错,怎可能平白无故轮到旁人了。
珈兰垂低了头,陈杂五味如浪翻涌,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囫囵了月色匆匆吞了下去。千丝万缕的思绪似月晕般绕月而行,若即若离。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说破呢。
楚恒再度阖上双眼,三魂七魄再度坠入冰窟般的躯壳中,任凭寒冷咆哮着蔓延。楚恒虽常年都有修习内力,但因双腿残废之故,始终不得已灌输全身,也难让身上的血脉得以运转周全。
“奴无用,只能照顾主上,不得替主上分忧。”
“霜降。”他紧闭着眼帘,不知是在遏制着什么,“这本非常事,你又何必满怀希望。”
珈兰如被针扎般抽回了手,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好。
“今日之言,不过是我病糊涂了的昏话。”楚恒黯然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眼前乖巧的女子颔了颔首,双手交叠于身前,老老实实地垂低了头。她常年都会佩戴步摇,不光是作以装饰,更是为了约束自己的行为,端庄己身。如今发上的一小簇花儿即使连着修长的白玉珠穗,也不过因为她的点头微微摇曳罢了。
楚恒俯视着她头顶发间简单微妙的饰品,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发上的步摇。
那只大手轻拢着流苏往下,转了转流苏上的一颗白玉桶珠,又缓缓收回,冰凉的珠玉顺着虎口处一点点逃回,被这一番撩拨漾出层层波纹。
他转而捏住珈兰的下巴,让她抬眸,迫使她看向自己。指尖的触感细腻柔软,比方才那些白玉还要更加光滑几分。
看着这样美艳娇俏,却又不失清丽的女子,有些理智,便慢慢回笼。
烛火蹒跚,楚恒的音色也因病沙哑了几分,听上去如南疆秘蛊,摄人心魄。
“我的兰儿,容色倾城,碧血丹心,这世上又有谁可堪相比呢……”楚恒眸色渐深,忽想起了方才的什么,神色危险得似要将人沉入万丈之渊,“连大寒这般本应封心之人都难免倾动,何况是……”
珈兰一怔。脑海中空白一片。
“何况是,秦家军的少将军呢。”
妙目间黑檀色的瞳孔微缩,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倒映出楚恒的面容。
他带着清浅的笑容,面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像是顷刻之间换了一个人。珈兰同他一起长大,虽则有主仆之分君臣之份,但这二十四人之中,唯有小寒和珈兰是唯一近侍过的仆从。小寒对楚恒的起居习惯更为清楚,而珈兰则是更明白楚恒的所思所想。
她知道召回令意味着什么。楚恒向来都有自己的打算,他这样倔强高傲的性子断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只有……
“奴,但凭主上吩咐。”珈兰淡然开口,嘴角挂上粲然笑意,目光却不曾离开过他,“奴得庆幸,主上不曾忘记霜降此人。”
“自不会忘。”他俯下身,靠近珈兰细细欣赏着她的美貌,如被冰封的躯体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似被万千冰锥刺穿脊骨,“你,可堪比我的第二条命啊。”
炉烟渐浓,描绘出楚恒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剑眉如峰,唇上覆了经年不化的苍白冰雪。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松竹清韵和药草香味,眼角遍布了因病痛而繁盛的血丝,让人心疼。
“罢了。”楚恒阖上眼帘,有些艰难地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快十年了,兰儿。你且多在府中一阵子罢,过几日同我一道儿去解决西南劫匪之事。回来后也不急,毕竟……阿佑他想你得紧。待到年节过了,再出去不迟。”
她抬着头,听闻此言,心中光辉重新燃起,如夜晚的星光一般点点滴滴挥洒在眼眶。
珈兰颔首,用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向前跪行了一两小步更近到他身畔,从他手中接过了方才喝过的茶盏,随手放在地上。
她一附身,大胆地抬手替楚恒按摩着小腿,就好似她许些年前做过的那样。长发流动,露出光滑洁白的脖颈,少女的姣好之色就这样直勾勾地暴露在自己的主上面前。
楚恒心中微滞,被她一时之间如此亲密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珈兰手上带了些气力,又运上了些许内力,倒是让人十分舒畅,浑身的僵痛慢慢退散,转而是潮水般汹涌的思绪,在心底生根,在血液中萌芽,那点宝贵的温暖如水流般淌过全身。
这府上有一则无人知晓的秘辛——在三公子的书房里,曾长年挂过一位女子的画像。只这画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更换,总还是不满意于画中描眉画目的笔法。
三公子一手丹青妙笔,为帝王赞颂不已,如今竟因为一副画像经年修改,未得寸进。
有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纵然能画的世人皮囊万千,也难描绘眼前女子的半分风骨。画作再是传神,终是不及一见。
楚恒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段胜雪般洁白光滑的脖颈。乌发如瀑,似他的所有物一般,收容在他的眼中。
他抬手抚上珈兰的面颊,指背传来光滑温润的触感,如石落深潭般激荡着他的内心。也许有些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已然昭示了它的变迁。
“主上。”珈兰感觉到他的触摸,有些错愕,却很快平复了心绪,开口唤道,“我与大寒,也不过是兄妹情分罢了。小寒姐向来与我交好,大寒也对我多有照拂,故而偶有关心。”
她在解释。
她笃定的回答,似乎在猜方才楚恒为何情绪如此反复,又为何因她的反应变了态度。
想来,是门口的事情被楚恒听见了。他需得感念珈兰的敏锐心思,总能时时顾念到他。
“嗯。”楚恒嘴角一勾,一副心情略有好转的模样,“你要记住,除却我安排的,其他人,谁也别妄想染指你。”
其实,楚恒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是因为大寒的缘故才痛恨起自己来,又或许是害怕大寒顿生的情愫影响了大计。他数年来都与轮椅为伴,生活上早已习以为常,渐渐就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只是他每每需要仰头看人,每每不得行走奔跑,不能迎风而立,更难无人照拂,这样的奴颜婢膝,让身为王室公子的他如何肯捱。
二十四使中,有三人出身于楚王身畔的王家暗卫,在那场南郡惨剧后被编入了楚恒身边。美其名曰,保护三公子的安全。
他本不缺护卫丫鬟什么的,可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束缚另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又有何用呢。
对于霜降,也许更多的是主仆之间的占有因素罢了。
毕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拖累人家一辈子。
到最后不还是孑然一身,独自赴死。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