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如玉再没来过。邵寂言知道,她这次不再是与他闹别扭,她大概永远不会再来了。他一直知道二人人妖殊途,总不能永远做朋友,二人能相处的时光,大抵就是他考试前的这段日子,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不欢而散。
邵寂言的生活如故,只是晚上无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如玉,不过每每她的模样只是在他脑子里匆匆一过便被他赶走了。科考的日子近在眼前,十年寒窗苦读只为这一朝,他断不会让任何事影响了心情。只是夜晚读书之时,他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门口,好像某个时候如玉仍会如从前那样笑嘻嘻地闯进来,缠着他说话。
科考的题目据说已经出来了,为避嫌疑,邵寂言等考生不好与身为朝廷命官的沈墨轩有过多联系,尤其其父身居要职,其舅父又在礼部任职,直管本届科考。可沈墨轩其人偏偏是个例外,他虽为官宦子弟,因本人才华横溢、颇具儒风,在清流儒臣中也颇得好评。是以,科考之前以他这敏感的身份邀约待考的举子,也不会引得什么猜疑指摘。只是为了免得给父亲惹麻烦,沈墨轩把邀约之地从沈府改到了城南华安寺。华安寺住持与沈氏父子有些交情,便收拾了一处侧院,又为他们备了一桌斋饭。
因是清修之地,为免喧杂,沈墨轩并未邀约那些王孙公子,只请了几位他颇为欣赏的举子考生,少了饮酒作乐,却更多了分以文会友的风雅。因身在寺院,少不得谈些佛偈,邵寂言有心攀交沈墨轩,趁机小露了些才华,颇得沈墨轩青睐。
随后众人游赏后院吟诗作对,众人自然争相在沈墨轩面前展露风采,邵寂言却又不着痕迹地隐了锋芒。他懂得一张一弛之道,不经意间在人前显露便可,可若是处处出头,难免让人觉得过于卖弄了。他是有心之人,想着在场诸人均是饱学之士,此科必中,将来难免官场相遇,若此时锋芒毕露,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与将来仕途无益。
邵寂言不欲在此时与众人相争,又恐沈墨轩一时心血来潮让他赋诗一首,便慢悠悠地跟在众人后面,越落越远。在他无聊四顾之时,忽见院门口走过一个人影。那人走得很慢,身量侧影像极了当日在沈府撞见的那个沈小姐的丫头,叫什么翠竹的。邵寂言待要细看,却见那女子有意无意地往这院子里看了过来,不知赶巧还是怎的,正好和他目光相遇,可不正是那个翠竹吗?
邵寂言一惊,心道:她是沈小姐的丫头,她若在此,那沈小姐可是也在这寺中?未及他多想,便见那丫头别过头去,匆匆走了。
邵寂言看了看远处诗兴正浓的众人,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院子,寻着翠竹去的方向追了过去。眼见她进了侧殿,便隐身在殿外石柱之后向里张望,果见沈小姐在佛前俯首叩拜。
他心中一动,暗道:小姐在这儿烧香拜佛,丫头不在一旁伺候,巴巴地跑那么远去做什么?她刚刚路过那院子步履缓慢,还似无意地往里张望,沈小姐必是知道她兄长今日在此邀约了朋友。翠竹如此……莫不是沈小姐的意思……可是故意引我来此?
这样一想,便觉这位沈小姐如此蓄意私会男人,与他心中的贤妻之选不免有差,少了分大家闺秀该有的仪容分寸,亦少了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
他才有这念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如玉,只想若论矜持,与如玉相比,这沈小姐却是称得上端庄矜持得紧了。沈小姐不过是给二人寻了个见面的机会,到底还是引他主动来见她。而如玉则是每晚登堂入室,明目张胆地看他沐浴不说,还敢对他上下其手,及至后来与他相处之时也没什么避忌,连他沐浴之时,她都是毫不避讳地与他隔了屏风随意聊天。如此行径若被人知道,说句“女色鬼”还是轻的,被人说句“放荡”也不算冤枉了她。
可奇怪的是,他只对沈小姐此举生了些微辞,对如玉的种种行为却全没这种想法,反倒觉得可爱率真得很。邵寂言颇有些费解,只想着若把如玉做的那些事换到沈小姐身上……
他才一想,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急忙把这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只道自己也是昏了头了。这沈小姐是大家闺秀,是他认定了的贤妻之选,而如玉不过是只小妖,陪他消遣解闷儿的,本来身份不同,自然没什么可比的,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他正想得出神,但见沈小姐不知何时已上完香走了出来,而适才还立在她身后的翠竹这会儿也不见了。邵寂言暗道,或是沈小姐故意支开翠竹好给他机会近前,便忙收了刚刚那些心思,心道:不论如何,他这些日子苦寻机会不得接近,如今这机会却直接找上门来了,若不把握,才是辜负了老天的美意。
想着便略整下衣冠走了出来,却只远远地跟在后面,待到沈小姐拐到殿后,见四下无人,方紧走了几步赶上,唤道:“沈小姐。”
沈小姐闻声转身,面上只做一惊。
邵寂言看她这瞬间的神色,便道自己适才想得不错,不禁心中暗喜,只道如今她既已对他有意,倒不用他费心了。
邵寂言浅笑道:“在下今日受令兄之邀,来此与友人相聚谈佛论道,适才偶然遇见了翠竹姑娘,还觉自己眼花认错人了,贸然跟了过来,没想竟真在这儿遇了小姐。”
沈婉柔道:“我陪家母来寺中还愿,知哥哥今日与友相聚,顺道和他一起来的。”
邵寂言笑道:“算来这竟是在下与小姐的第三次巧遇,可真是有缘。”
沈婉柔听得“有缘”二字,不禁羞得红了脸。
邵寂言见她露了娇羞,忙道:“在下失言,唐突了小姐,还望恕罪。”
沈婉柔红着脸回道:“邵公子言重了。”
邵寂言又道:“前几日,听闻小姐身体抱恙,不知好了没?”
沈婉回道:“谢公子关心,不过是旧疾复发,没甚大事。”
邵寂言心中一疑,只做随口问道:“原是如此,我却听说什么小姐撞鬼受惊的话,着实为小姐担心了一阵,却只忘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枉读了那么多年的诗书,竟信了流言,实在惭愧。”
沈婉柔听邵寂言言语中对自己满含关切,不由得心暖,不及多想便柔声回道:“也倒是有个缘故,有个做了错事的丫头不甘受罚,存了歹心,扮了鬼怪吓人,我一时心惊引了旧疾,烦劳公子惦记了。”
邵寂言闻言,心中一沉,怔住了。
沈婉柔不知他的心思,恍觉得自己似是多言了,两人不过见过两三次面,这等家事似是不大合适与他说,脸上一臊,急忙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怨我身子弱……”她越说越慌,只觉越说越错。
邵寂言已回了神,只随口哄道:“女儿家弱质纤纤才愈发惹人怜爱。”
沈婉柔垂头满面娇羞。
邵寂言凝着她微笑,眸中柔情似水,心中却只看到了如玉躲在暗处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如玉的住所在城南大槐树附近一间废弃的旧屋里,这附近的巷子少有人居住,许多如她一样的小妖都在这里栖身,小妖们自然没什么高床软枕,大都选了废弃在角落里的坛坛罐罐安身。
如玉的那个罐子是凤儿帮她抢来的。当日,她初来乍到,没处可以藏身,好不容易寻了个无主的罐子又被两个悍妇抢了去。她胆子小,不敢跟她们争抢,亏得识得了凤儿这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姑娘,才从那两个比她壮了一圈的悍妇手中把这安身之所抢了回来。
从那时开始,她便有家也有朋友了,闲逛、聊天、睡大觉,日复一日,直到遇到了邵寂言,她的生活才变了个样。如今,她被邵寂言骂了一顿轰了出来,这日子就又变回了原样,或许说和原来还是不同,如今她也不去闲逛了,更不跟着凤儿跑到大槐树底下与朋友们聊天,不论白日夜黑,就只窝在她这小罐子里闷头睡觉。
那晚,她失魂落魄地回来,蹲在罐子里又哭又骂:“大骗子,谁稀罕你喜欢了!你冤枉好人,我才没吓唬人,我才没作恶!黑了心的邵寂言!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人家多识几个字儿吗!天底下比你俊俏的书生千千万,我才不稀罕你!你这个大坏蛋!臭骗子!呜呜……”
骂累了、哭累了便抽噎着睡了过去。从半夜到天亮,再到天黑,睡了十来个时辰,脑袋都睡昏了,还是不想起来。只觉得去哪儿都没意思,想起邵寂言瞪着眼睛数落自己的话,一肚子的委屈又涌了上来,蜷着身子低泣:“我再不理你了……大坏蛋……再不理你了……”
如玉就这样躲在罐子里窝着,越睡就越想睡,只觉睡过去了就想不起来,不用伤心了。在这期间,凤儿来寻过她两次,她只说身上懒不愿活动,把对方打发走了。她记不得自己到底躲了多久,甚至快分不出白日和黑夜了。直到凤儿的声音再次将她惊醒,她才迷迷糊糊恢复了意识。
“如玉!你给我出来!”凤儿高声道。
看来是晚上了,如玉想。她没动,她听出凤儿在生气,她不知道该跟凤儿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我知道你听见了!别给我装睡!快出来!你再不应声,我就把你这罐子打烂了!我看你还怎么躲!”凤儿叉着腰,气急败坏地吼道。
未几,罐子里传出如玉闷闷的声音:“我才没躲……我就是累得很,想睡觉……你找别人玩儿去吧……”
凤儿不理,只道:“我数到三,你给我出来,别等我进去揪你!”
……
罐子里一阵沉默。
凤儿气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至于躲在里面哭了这么几天还没好?不就是个穷酸书生吗!他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看不上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