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寂言的衣着可比那二位公子朴素多了,可明明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衫,穿在他身上却比绸缎衣裳还有风度似的。
“邵兄不必客气,我们也坐不了多久。”另一个男子开口道。
邵……兄?邵……寂……言……如玉微微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
“弟没什么可招待二位的,只清茶一杯,陈兄莫要推辞。”邵寂言微笑着给冯陈二人端了茶来,自己复又端了一杯,陪二人坐在桌边。
冯子清品了口茶,环顾这屋子,道:“寂言,虽说你这屋子清雅别致,然依我之见,到底不如住在客栈会馆。别的且不说,只说那里人来人往,能结交到不少知己良朋,朝中达官显贵微服造访识些举子贡生,也是常有的。咱们十年寒窗苦,可不就是为了他日入朝为官吗?我知你才高心也高,可在恩科之前识得些官宦子弟,虽不说攀附,只人际交往也是要得的。”
邵寂言道:“冯兄说得是,寂言也没什么大才,更不敢自命清高。其实住在这里也未尝不得交友,如今我不也交得二位知己了吗?”
陈明启接口道:“话虽如此,这地方到底简陋,若是有什么困难,你不必多虑。我看你只搬去与我们同住,房租我来付。”
“不,不,那使不得。”邵寂言推辞道。
冯子清道:“寂言莫要推辞,我们全是出于朋友之意,绝非轻辱你的意思。”
邵寂言道:“我知道,二位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租这院子,一是图房租便宜,二来也是图个清净。客栈会馆虽好,到底人多,平日难得静下心来读书温习。”
冯子清笑道:“寂言也需读书温习吗?凭你的才思学识,金榜题名实是十拿九稳。你不住客栈不知,如今恩科未开,可各地举子的情况却早都传遍京师了。‘邵寂言’的大名那可是经常被人提起,只说你这一路考到举人,可是尽领风骚了。”
邵寂言摆手叹道:“哪里哪里,我也是勉强过关,哪有如此才能,大都是以讹传讹了。”
如玉听得入神,早已从屏风后面飘了出来。这会儿,她更是佯坐在桌边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双手托腮,左看看他,右看看他,似加入了三人的谈话一般,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闻得陈明启道:“邵兄,其实我们今日邀你搬去客栈,还有别的缘故。只因头日,我们从客栈小二那儿听了些故事奇闻,说你住的这座院子有妖精出没。”
如玉闻言扑哧笑了,一边围着桌子转圈,一边笑道:“胡说,哪里有妖精,哪里有妖精啊?”她嬉笑着飘了几圈儿,忽又回过味来,愣愣地站在原地,脑袋一歪,憨憨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道,“莫不是……在说我?”
冯子清道:“是了。倒也不是吓唬你,我们听那小二说,这院子里住着个狐妖,终年作恶,尤其爱害书生才子。以往就有赶考的书生被那女狐妖害得丢魂落魄,虽保住了性命,却疯疯癫癫落了病根儿。”
“呸呸呸!”如玉瞪着眼冲冯子清气道,“你才是狐狸精,你才爱害人性命!你这坏书生!含血喷人!呸!”
邵寂言不甚在意地笑道:“既是故事奇闻,大抵是有人编来说笑的。咱们是赶考的书生,那些人便说什么狐妖缠书生的话,若是做生意的商客,怕是要说精怪盗匪谋财害命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姑妄听之便罢,不必为此左右。”
冯子清无话,陈明启抢道:“这种事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纵是捏造的也得有个影儿不是?你在这院里住了这些日子,就没觉得有何蹊跷?”
如玉闻言一惊,心虚地望着邵寂言,但见邵寂言面色轻松地回道:“能有什么蹊跷,我是没见有什么奇怪的,若是遇了什么狐妖,这会儿我哪儿还能与二位谈笑风生?”
冯陈二人面面相觑,再无话了。
如玉却是奇怪,心道:那晚我明明碰到他了,他怎的说什么也没遇到?或是他不好意思说被摸了才要扯谎掩饰?可见他神态自然,也不似惶恐心虚的模样。难道是我自己记错了?是我一时紧张,生了错觉不成?
如玉好奇,抬手试探着去拽邵寂言的衣角,穿身而过。
如玉不放弃,一边喃喃自语:“集中念力……集中念力……”一边聚精会神地伸出手指去戳邵寂言的胳膊,仍是未果,后背、肩膀、脸颊、头发,全都摸不到。如玉疑惑,想了想,又一缩脖子滑到了桌子底下,摸邵寂言的脚和腿,依旧什么也没有摸到。再多试了两次,仍是一样,如玉眉头一皱,自语道,“怪了……难道必要他光着身子我才能摸到?”
如玉趴在桌子底下努力研究,却见不到桌子之上,邵寂言的脸上露了异色。
“邵兄,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可别真让我们说中是撞邪了,倘真如此,你可别瞒着我们。”
“不是,是昨晚看书睡得晚了,这会儿精神不大好。”
“啊,如此,我们就不久扰了,你早些歇着吧。”
三人说着便起身离开,如玉正摸邵寂言的裤腿,下意识地跟着他爬了出去:“哎,别走啊……”
等如玉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邵寂言已然将冯陈二人送出屋去,却并未远送,只站在门口望着那二人出院便随手将门关上。待转回身来,他脸上云淡风轻的微笑顿时消失不见,眯着眼望着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如玉,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道:“那晚还没摸够,今日又来找补了?”
邵寂言望着紧紧贴在墙上、吓得直抖的胖嘟嘟的如玉,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他从小就能一眼看出化作人形的精怪,甚至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小时候吓得不敢睡觉,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年少时还有些好奇之心,待到成年,连好奇之心都没了,平日里看见了那些东西也只当看不见。反正人妖殊途,你不招惹他,他也不会来招惹你。
适逢科举,他因囊中羞涩租了这间偏僻破旧的院子,租之前还留心看了一下,未见什么小妖,这才安心住了下来。没想到,前几日洗澡之时却有个小女妖隐了真身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随即又跑走了。他只若寻常一般装作不知罢了,未料那跑出去的家伙竟堂而皇之地又跑来偷窥。他吃了一惊,没承想这家伙竟然还色心大起对他上下其手起来。他不想惹麻烦,只盼这小妖精赶紧走开,但他到底是个寻常男子,光着身子被一个满面娇羞的女子摸来摸去也着实受不了,是以只做大惊之状。那小妖也是个胆小的,只被他吓了出去。
刚刚他同冯陈二人一回屋,便察觉有人匿于屏风之后,未几,但见此人飘飘而出,竟是那晚的那个色女妖,心道:这小妖竟然缠上他了不成?只冯陈二人也在,他也只做无事。未料这色女妖真是个色中饿鬼,又如那晚那般对他上下其手。虽然她什么也摸不到,但一个大姑娘跪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他纵是柳下惠转世怕也受不住,慌忙中他才赶紧将冯陈二人支走。
邵寂言本是恼羞成怒,想要将这不知羞臊的小妖骂走,可这会儿见她受了惊吓,浑身颤抖,凄凄欲哭状却又骂不出了。也不知她是羞是怕,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竟变成了粉红色,好似一个半透明的大苹果。他还从未见过妖怪也会脸红的,只觉有趣得很,不禁生了调侃戏弄之心。他嘴角一弯,戏谑道:“那晚还没摸够?那便……”说完便假作宽衣解带起来。
如玉果然上当,一张小脸蛋霎时由粉红色变成了胭脂色,又羞又气地捂了脸骂道:“你这个色书生下流、采花大盗、老流氓!合该你一辈子讨不到媳妇儿变个老乌龟!呸呸呸!”说完随手拿了手边的砚台砸了出去。
邵寂言眼明手快,连忙闪开,砚台啪地打在门板之上,摔得粉碎。
如玉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又无意间集中了“念力”,满脸通红地冲了出去。
邵寂言怔了半晌,只落得一脸苦笑,自认倒霉。
如玉自邵寂言家中冲了出来,又羞又愧又恼又气,魂不守舍地在大街上飘荡了半宿。后半夜,她习惯性地飘去了大槐树底下和朋友们聚会。她独个儿缩在角落里,大家说什么她全没听见。待到众人快要散了,她才被身旁的凤儿捅了一下,疑问道:“小玉,你怎么了?怎么一句话不说?”
“啊?”如玉脸上一臊,扭捏着低语道,“没……没什么……”抬头见大家都好奇地望着她,不说点儿什么似是难以过关,便扭了扭身子,双臂抱膝,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努力摆出随意的模样,小声道,“你们说……像咱们这样只剩元神的,人类有可能看见咱们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资格老的前辈道:“一般人自是不能,不过一些开了天眼的法师,或是修炼的道人就另说了……再有些普通人也有可能,这种人或是本身极阴极阳,又或是生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又或是生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无论如何,这种人少之又少,一万个人里不见得能出一个,咱们基本遇不到的。”他说完转问如玉,道:“怎么想起这个,可是你遇到了?”
众人立时满脸好奇地望向如玉,如玉连忙否认,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前辈道:“遇不到最好,遇到了就不是好事,多半是些捉妖的道士,有你苦受的。”
一些新手听了不免生了恐惧,就说头些天才听说京城来了个道士,抓妖很在行,搅得他们不敢进城,一连几日都窝在城郊荒林树洞里,好不可怜。
如玉听了也连连点头。这事儿她也知道,她也是一样怕被道士法师当作妖怪捉了去,好几日没敢出去遛弯儿。
那前辈叹了一声,道:“其实也不必那么惊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得道高人?纵有些道士练得了些法术,也未必有什么作为。许多不过是打着幌子招摇撞骗罢了,实则没什么能耐。你们说的那个道士我也听说了,是个外强中干的货,没什么可怕。前些日子,他去西柳巷捉妖,妖没捉到反被那狐狸缠上了,狼狈地逃出了京城,如今不定是个怎样的下场呢。”
闻得“西柳巷”,如玉一惊,急忙故作轻松地问道:“西柳巷有狐妖吗?”
她这一问,其余几个资历浅的也是一脸的好奇,那前辈见此,便道:“那西柳巷没什么人家,连咱们也少去走动,难怪你们不知道。那巷子最深处的那处院子里住着一位有些修为的狐狸,早些年有赶考的举子着了她的道,变得痴傻疯癫,后来这事儿传开了,那院子便没人敢住了。”
如玉一下变了脸色,西柳巷最里面的那间屋子不正是那“下流胚”住的地方吗?
前辈又道:“前些日子,那房主或是寻得了租客,怕出事才请了那道士捉妖。道士法术一般,反而激怒了那狐狸,只听闻被那狐狸追出城去了,如今也已有些日子,想也快该回来了。正好,我也提醒你们几个,没事少往那巷子里去。那狐狸虽从不伤害同类,但她心存戾气,脾气阴晴不定的,咱们还是躲着她好。”
“快回来了?”如玉吓得叫出声来,众人惊诧侧目,不知她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
如玉尴尬地缩了脖子,弱弱地掩饰道:“我是说……不大能确定她会回来吧……这么多日子了,或许那道士有什么同伙,合力把她收了……”
前辈摊手,不甚关心地道:“倒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