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杜判断得不错,许家正在张罗着许良囤的八十大寿盛宴。许金仓被定为“文革”“三种人”,免职回到家里无所事事,归顺了许良囤,参与并替老爷子指挥买卖粮票的行当,很快受到了许良囤的宠爱。
许良囤所谓身体硬朗,脑袋很清醒,有时想也身不由己了。生日宴会就设在院庭里,桌席后立起了寿屏,金灿灿的“寿”字裱在中间,那副传统的寿联是金纸剪裁的,寿屏前面是两个大木箱子,里边装着满满的各省和全国粮票。照许良囤的说法,这百万斤粮票可以光芒四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挨饿。
“金仓,”许良囤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瞧了瞧在场的人,问正在忙乎的许金仓,“金仓呀,亲家来了,还缺枣叶、秀秀和家福呢?”
“爹,”许金仓变得那么孝顺和谦恭,急忙上去搀扶说,“家福去买生日蛋糕了,买新鲜的,估计快回来了,秀秀和枣叶去省城处理你说的那一兜子粮票,火车进站了,估计也快到家了。您老人家的八十大寿,一个人也不会少,他们都知道今天是您老人家的八十大寿,都能赶回来,给您老人家祝寿。”
许良囤点头笑笑,来到了两大箱子粮票跟前,深情地抚摸着箱子说:“金仓,这官儿不当对了,要是还当官,能置下这么多粮票吗?再遇上1960年那样的自然灾害,咱就发了。”
许金仓连连点头:“爹,你说的是。”
许良囤颤抖着说:“金仓,你爹从今年明显觉着力不从心了,今天就把这粮票给你们分分。你和家福早晚也要分开过日子,这两大箱子一人一箱,爹都查了,我不偏不向都一般多。”
“应该,应该,”许金仓说,“爹,你费心了,你坐下说……”
大杜对司机说:“往左拐。”话说完,从车窗里发现俊俊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便拉开车窗喊了声:“俊俊——”
俊俊刹住自行车,一看从车窗里探出头的是大杜,忙问:“你回来了!这是哪儿去?”
司机要停车,大杜没让,朝俊俊摆摆手说:“有点事儿,我一会儿就回家,给爹说一声。”
俊俊再招手喊,告诉他小儿子想他了,大杜已经听不见了。她瞧着大吉普驰去的方向纳闷:为什么见我不停?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呢?怎么不是朝孩儿树的方向呀?她调转自行车朝家里驶去,准备先把在外边玩的小儿子招呼回去。小儿子早就和她要爸爸,她说好这几天就给,这回终于可以向小儿子交出爸爸了。
大杜坐的车直奔许家而去。
许家囤和许金仓坐在两个大箱子旁边说话,静心地等待着许家福。随着秀秀和枣叶进院门,通过敞开的门,发现一辆枣红色的小轿车停在了门口,接着院里走进一个穿高跟鞋,左胳膊挎着小洋包,头型装饰得很阔气的女人。院里人都在发愣,这女人直奔许良囤而去,见许良囤发愣,自言自语地说:“老了,老了……”
许良囤盯着女人,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步说:“你是……你是?”
“应该认识呀,”洋女人讪笑一声说,“我叫肖俊丽,曾是你的小媳妇呀!那年,你的粮食生意刚起步,又败落,就剩这套宅子了,吃不上,喝不上,我和你拌了两句嘴,你就把我撵了出去……”
“这……这……”许良囤颤歪歪地问,“你走的时候生的那个孩子呢?”
“是啊,好记性,”肖俊丽说,“我当时患胃亢病能吃,生的小儿子也特能吃,估计也是胃亢病,我养不起就放在了孩儿树下……后来,我有机会去了香港。”
许良囤问:“你就没回来找找儿子?”
“那些年没有条件,过不来呀,”肖俊丽说,“首先声明,我不是来看你的,因为实在找不到熟人,我是向你打听有个叫杜裁缝的人还在不在,当时……”
肖俊丽话没说完,大杜走进大院直冲许良囤而去,双手一拱说:“我是大杜,就是能吃的那个大杜。嗬,二十年不见,老爷子身体还这么健壮,听说今天是你八十岁大寿,特来祝福呀。”顺手递上了一包蛋糕。
许良囤不知说什么好,脑子“轰”的一声乱了,只是说:“谢谢,谢谢,你……”
大杜从兜里掏出那张面值一斤的粮票说:“许老爷子,我有证据,这就是那20万斤粮票中的一张,是从许家福手里刚买过来的,他没要钱跑了。”
许金仓知道时下政策,不卑不亢地说:“你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呢?还是怎么的?”
“错了,老爷子,”大杜笑着说,“20万斤粮的事情,我知道我输了。由于机缘,我没有履行和你老爷子签的协议,可是,这件事一直让我纳闷儿,我这次登门,一是对当年挖坟一事道歉;二是想问一问,当年老爷子到底把粮票藏在什么地方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帮老爷子说了吧,”许金仓接话说,“首先声明一句,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后来老爷子才告诉我,藏在了参灵庙的泥塑像肚子里……”
大杜笑着说:“这么说,我没全输,只输了一半。”
这时,许家福拎着蛋糕急火火没进门就尖声喊:“爷爷——买蛋糕不要粮票了——”他喊完进屋一看见大杜、祝道远,还有一位陌生的女人,一下子怔住了。
秀秀和枣叶面色憔悴,愁苦地走了过来。许良囤颤抖着问:“你俩怎么了?”
秀秀一举兜子说:“爹,全国粮票也没人买了,城里攒粮票的人卖不出,都到农村去换鸡蛋呢,十斤粮票还换不来一个鸡蛋。”
枣叶着急地截话:“城市里不少饭店也不要粮票了,买蛋糕、饼干也不要了……”
许良囤眼前一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要说什么没说出来,身子一软,瘫散在了椅子上,许金仓去扶没扶住,滑跌在了地上,嘘嘘直喘粗气,那样子憋得十分难受。
许金仓喊“爹”,许家福喊“爷爷”,秀秀、枣叶跟着哭喊,凄惨声乱成一片。
大杜大步走上去对许金仓说:“快,门口有我的车,把老爷子送医院吧?”
“谢谢。”许金仓说完,指挥家里人往外抬许良囤。
大杜先出了许家大院门口,从车里取出那一包蛋糕,准备往家走。俊俊回家一报告,大家都以为大杜又要到许家找后账干仗呢,梁家一家也都赶来了。肖俊丽一眼认出了杜裁缝,急忙赶过去打招呼:“杜裁缝——”
杜裁缝侧身一看,觉得莫名其妙,俊俊和小孙子,还有杜二、梁大客气、那菊花、青草迎到大杜返身朝家走去。杜裁缝听到喊声站住了,陌生地瞧着肖俊丽。
肖俊丽大步朝杜裁缝走去,边回忆边猜测,当年自己把刚生下的孩子放在孩儿树下,悄悄躲在旁边瞧着,那个抱走孩子的人很像这个杜裁缝,一定要和他好好交涉交涉。
难道大杜真是肖俊丽当年丢掉的孩子吗?果真是那样,往下的故事可就更复杂了。
……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粮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称为“第二货币”、“命票”。
方寸粮票,看似平淡无奇,却承载了一个特殊的记忆,见证了一段艰辛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