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觉得有了办法自然很高兴。
俊俊在一旁说:“爹,每人一年二十四尺二的布票根本就不够用,去年做棉的,今年做单的,连买背心、线裤、秋衣、秋裤都要布票,再说,你和娘那床被面子多少补丁了,也该换了……”
“这不今天就说这事儿吗?”杜裁缝拎过来一个麻袋打开扎口说,“厂子里剩下来的布头都让我划拉来了……”
“噢,”俊俊扫眼说,“爹是想把他们接起来用?”她说着哈腰抓起一把笑着说:“这么多颜色,又碎又小,做和尚的袈裟还行……”
“嘿,碎?闺女,你爹这把大工匠还怕布头碎吗?”杜裁缝显然有几分得意,“我不能说把这些布头接得天衣无缝,连成大布,再染上色,也让你乍一看觉不出来是你说的袈裟。”
“哼,这我相信!”杜丽娘笑笑说,“俊俊,你爹有这两下子。”她略一沉思的样子说:“这么说,加上大儿子,咱家三口,每人二十四尺二布票,一共是七十二尺六,加上零头,才换三十六斤三粮票呀?还差好些呢。”
杜二一推门进来说:“娘,再加上我们家的,那就换四十八斤呢,够了!”
“够倒是够了,”杜丽娘说:“那也得问问你媳妇和你老丈人同意不?”
“娘,叫你说的!”杜二一仰头说,“我都倒插门了,这点小事儿还说了不算呀?再说,就光看咱家和青草家的关系,他爷俩也说不出别的,这是关系到我俊俊姐后半辈子的大事儿呀,我老丈人能明察这个事理!”
“儿子,这可不是小事儿,”杜裁缝说,“快去和你老丈人商量商量。要是行,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要不,过几天说不定粮票又要涨价了,二尺布票就换不来一斤了。”
俊俊脱口而出:“爹,我看行!”
“爹,”大杜说,“倒腾粮票犯法呀,不行吧?”
“我看,你娘说得对,别闹神经了。”杜裁缝说,“这叫什么倒腾,我缺这个,你缺那个,两人串换串换,又不是谁赚谁的,再说,咱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呀?”
“噢,我想想……”大杜指指麻袋又说,“爹,我不是听你说往常这些布头都是卖破烂,然后把钱交公吗?”
“是,”杜二说,“都是我去卖,卖不几个钱。”
大杜说:“那,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爹,以后是不是还往家弄呀?”
杜裁缝说:“是,这点那够干什么的,别看一大堆,一拼可拼不多大块布。”
“爹,”大杜说,“那你就和厂长说说,每次称一下,该卖多少钱,咱就交公多少钱。”
“哎呀,”杜裁缝叹口气说,“厂长那个死性劲儿,我说过,他不同意。要是行,我还这样偷偷摸摸呀!”
杜二在旁边说:“大哥,每次都是我去卖,去前在厂里都上秤,以后,我绕个弯儿拎回家,就说卖了,该多少钱交厂里多少钱,就是厂长知道了,也没啥。快吃饭吧,我该回去了。”
大杜点了点头,没吱声,心里想也是,想说又没说出什么。杜丽娘那边只喊吃饭了,便都凑了过去。
杜二走到门口又回头大声说了一句:“姐,准备好,和他离!”
俊俊朗声回答:“知道了!”
天有些黑,杜二出了院门,没走几步看见那菊花站在门口中间,忙问:“那姨,大黑天,你站在这里干啥?”
那菊花说:“这么晚了,你老丈人和你媳妇还没回来呢,也常有晚回来的时候,可还没有这么晚过呀。”
“不会出什么事吧?”杜二也觉得是个事了,“那姨,你进屋吧,我去迎迎他爷俩。”
“不用,不用了,”那菊花瞧着孩儿树那边说,“你看,那边来了两个黑影儿,兴许是呢。”
杜二往前瞧去,果然有两个人影走来,迎上一看,正是梁大客气父女俩。他问了声:“爹,怎么才回来?”便去接梁大客气手里的手提饭盒,梁大客气瞧瞧左右,神秘兮兮地推辞说:“得得得,快走吧!”青草却在一旁说:“爹,瞧你神秘兮兮的样子,这算个啥呀!”梁大客气抢白一句说:“住嘴,你知道个啥。”大步朝家走去。
杜二去迎着爷俩的时候,那菊花没有迎上去。尽管天已大黑,旁边没有人影儿,她还是心有余悸,别看满城风雨,自己和梁大客气是那样清白,恶语箭却几乎要射满梁家大院了,什么“粮食局长的老婆也偷汉子”,什么“梁大客气什么本事?竟撬了许家的杠子”,什么“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等等。她看出来了,许金仓已经认定自己和梁大客气睡了觉,不要自己了,只不过是装模作样来作践自己,气气自己,埋汰自己,让自己抬不起头来。她在痛苦的煎熬中挺了又挺,已经挺得很辛苦了。
那菊花一步跨出门槛,问:“青草,今天和你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青草回答说:“我爹把留下的豆腐渣偷偷放进了一个盆里,厂长一直在那儿和我爹研究豆腐坊的事情,我爹想岔开话回家可脱不了身。那豆腐渣装不进饭盒里呀,咱家没啥吃呀,不是指着这个填补肚子吗?”
“哎呀,你说,太让你爷俩费心了。”那菊花感动地说,“多亏这每天一饭盒子豆腐渣呀。金仓不给出离婚手续,我就这么待在这里,三口人的口粮本来就不够,又变成了四口人吃。”
梁大客气已经跟着进了院:“哎,瞧你,她那姨,这句话说多少遍了,我耳朵里都磨出茧子了,可别再提了!”
“我是说,”那菊花先进了屋,打开电灯说,“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是个事儿呀。”这几年,她真的很感激梁大客气父女,也真有了嫁给梁大客气的意思,可是,梁大客气只管对她好,就是不开要娶她的这个口。她也是想试探一下,让他来句透亮话,可梁大客气什么也不说,两人就这样一直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菊花去摆饭桌去了,杜二开了口:“爹,我看人家那姨都有个明确表示了,你倒有个话呀。许金仓已经叫号要离了,人家要是离了,你再没准星儿,那姨可就没脸见人了……”
那菊花走到门口正要喊他们吃饭,一听这话头立即停了脚,只听梁大客气粗声粗气地说:“还让我说啥,你们都看出来了,我对你那姨虽有那个意思,可你那姨要是不同意,我脸儿往哪儿搁?塞裤裆里呀!人家可是大学生呀,我一个做豆腐的……”
“爹,你明明朗朗地有这话就行,”青草高兴地要手舞足蹈了,“那姨那边儿我去说。”她刚一迈步,门口的那菊花转身就要走,被她一把拽住说:“娘,从现在开始,我就可以叫你娘了。”那菊花挓挲着手去打青草,青草假装又躲又闪。杜二也一步跨出屋门,大声喊:“光你叫娘呀,还有我的份儿呢……”那菊花又要去打杜二,两人围着那菊花转起了磨磨,谁也打不着。
梁大客气站在门口嘻嘻直乐。
许家福刚敲了两下,就径自推门走了进来。那菊花迎上去,拽住他的手问:“儿子,这么晚了,你怎么又来了?”
“妈,回家吧?”许家福简直是在用乞求的口气说,“我跟我爷爷、爸爸说说,让他俩亲自来接你。”
梁大客气、青草、杜二簇站在屋门口,谁也不吱声,都在静静地听着。
“家福,算上这回,你是第五次了吧?”那菊花便深情脉脉地说,“和你说句实话吧,就是你爷爷和你爹亲自来,哪怕是用八抬大轿呢,妈肯定是不能回去了。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总是妈妈的亲儿子……”她说着轻轻拽住许家福的手,继续说:“我心里明白,妈要是有个归宿,你是不可能跟着妈妈的,但是,有一条,妈妈必须和你说清楚,你长大了,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管你爷爷、爸爸怎么认为你妈妈不好,也不管你妈妈怎么认为你爷爷、爸爸不好,你都没有公开评价,这说明了你的孝心很大。但是,往后你怎么样去做,不能不独立思考,做事情要靠自己的脑袋,即使将来证明错了,那是不才;对了,说明有才,别人人都说错了,你还去做,那是个纯粹的庸才……”
许家福低着头不吱声,但是,他没有像上次一味儿地劝那菊花回去,只是点了点头。他觉得,妈已经把话说到家了。许久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说:“妈,你说,我和俊俊还能和好吗?”
母爱的一种本性就是比别人更怜爱从歧途上迷茫要归来的孩子,怜爱中也怪自己没有完全尽到责任,还有歪理歪说吞噬着她灵魂而难以拯救的悲哀,又有对许家父子表面冠冕堂皇、内心龌龊教子的愤慨,她内心纠集着复杂的情绪,双手紧紧攥着许家福的手说:“儿子,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别说当初,就是后来妈妈劝你的时候也来得及呀……”
许家福有些委屈,他瞧着那菊花说:“妈,可是,我觉得爷爷和爸爸有些话也有道理呀。”
这一句话让那菊花的心又冷了起来,她瞧瞧站在门口的梁大客气、青草、杜二,知道他们已经站了许久,算来,已经和儿子交谈过几个回合了,这句话一直缠绕着她,就该果断切断他的话题,便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儿子,依我看,晚了,俊俊的心已经凉了。你和俊俊的事情已经不可能了。”
“妈,”许家福说,“我估计你的话她能听,你和俊俊说说,行吗?”
俊俊已经在门口听了好一阵子,她听到此处,大步跨进大院门槛,怒气冲冲地说:“那是不可能的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有了勇气,都坚定,把手里的一摞子粮票往许家福手里一塞说:“这是408斤粮票,一两也不少。”许家福愣了,愣的是爷爷失算了,她哪儿来的这么多粮票呢?俊俊似乎理直气壮了:“许家福,明天上午八点,民政局婚姻登记处见!”说完转身走了。
天本来是黑的,许家福失落冷漠的目光闪出了绿莹莹的光芒,他还想对那菊花说什么,杜二就开始驱客了:“走吧,走吧,该干啥干啥去!”
许家福就这样讪讪地走了。他觉得比前几次来滋味还难受,是因为他觉得让妈妈回来的事和与俊俊和好的事情已经彻底没戏了,已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