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寒暄几句,俊俊要走,青草问她来干什么来了,俊俊说就是来随便坐坐,青草不信,再问还是说就是来坐坐。青草见她有心事的样子说:“我才不信呢,不说就不让你走。”一步跨在她前面,拦在门槛上。俊俊一本正经地说:“别闹,真的就是来坐坐,看看你。”青草笑着说:“俊俊姐,你十多岁的时候就那么深沉,都叫你‘小大人’,结婚了,为人妻了,像是大大人了。”俊俊笑笑说:“小大人,大大人,反正和你一样,都是人。”然后推开她,摆摆手,晃动着辫子走了。
俊俊一进院门就闻到了一股饭香味儿,正在放饭桌的杜丽娘想凑过来嘀咕两句,那菊花和许家福进了屋。
“亲家——”那菊花刚一迈过门坎就喜滋滋地喊,“饭菜好香啊。”
杜丽娘、杜裁缝走出了屋,许家福迎上两步,叫爹又叫娘,然后直道歉,说俊俊倒霉受了伤,自己又没陪回家,心里这个难受呀。杜丽娘一听这些话就说:“一家人了还说这种外道话干啥。”她见许家福手里拎着点心、酒和水果罐头,接过来对那菊花说:“亲家,来就来吧,还破费干什么。”那菊花忙说:“这和我没关系,是孩子孝敬你两口子的。”大杜和杜二听见说话声也都出了屋,许家福大哥长,二哥短,表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亲近。杜二有心事,大杜压根就看不上他,都只是哼哈不得已而应酬,让许家福觉出了一丝苦涩。俊俊呢,亲昵地对那菊花叫了一声“娘”,还带有一种理解的嗔怪,埋怨许家福走也不说,告诉一声她陪着去呀,这冲淡了他心里的一丝苦涩。杜丽娘一开口就让饭,杜裁缝也谦让请他们坐下一起吃饭,直说你们来得太突然,也没什么准备,就随便吃一口吧。许家福偷偷捅了一下那菊花,那菊花没有反应,但心里明白,很干脆地说:“家福也是刚回来,家里已经做了好吃的,想接着俊俊回去吃呢。”大杜本不愿意留他们,在一边说:“娘,大婶家里有准备,就别强留了。”他这么一说,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俊俊知道他的心境,那菊花,特别是许家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就会多难受一会儿,便说了句:“娘,要不,婆婆就白准备了,我回去。”她临走把杜丽娘拉到一边,说了去青草那边的情况。那菊花和许家福连坐也没坐,就带着俊俊离开了杜家。
俊俊一走,杜丽娘很怕大杜看出那爷俩的情绪,格外热情地张罗吃饭,边摆桌子说:“咱们家呀,啥啥都平安了,落地了,这回呀,可该安安生生吃顿舒心饭了。”
尽管许家福这一来让大杜心里疙疙瘩瘩的,可那上班第一天的兴味未尽,第一个听召唤来到饭桌旁,他虽然饿了,但知道家里的规矩,一家之主不入坐是不能动筷子的。杜裁缝和杜二有点小情绪,大杜那么一解释,杜丽娘又这么苦口婆心一劝,都像没事儿似的很快来到了饭桌旁。
棉油灯扑闪扑闪亮着,把饭桌上的饭菜照得清清楚楚,土豆炖白菜里略能看见荤油星儿,这黄乎乎不掺菜的大饼子散发着玉米香气,这是俊俊回来了,大儿子又是第一天上班,杜丽娘才掂兑又寻思,做了这么一顿好饭菜,别说吃了,看着、闻着似乎就是一种享受了。屋里其他的物件都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朦朦胧胧,这桌饭就显得更有吸引力了。
杜二瞧着大杜面前摆着的两个金黄色的窝窝头,两碗大渣粥,还有一盘子白水煮萝卜条和油炸大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什么,人家本来就是领着双份口粮嘛。
“爹——”大杜端起碗来喝口粥,又拿起一个窝窝头说,“这大大粮库可好气魄呀,我真没想到,粮库保管员的工作还这么重要……”
“你没看你是谁呀——”杜二终于憋不住了,“哪是光当上粮库保管员呀,我看呀,马上就要妻妾成群了呢……”
大杜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老二,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杜二也站了起来,“惦着一个,够着一个,闷着一个……”
大杜很快就琢磨出杜二话里的味道来了:“什么?惦着一个,就是指俊俊呗,都成人家的人了,我还惦着什么?啊?那是我妹妹,也是你姐姐呀。其实,那天娶亲的时候,俊俊选择了许家福,我也有想法,后来理解了,要是我再冷落她,责怪她,让人家骑在脖子上拉屎,杜家还有种吗?啊?那是我妹妹,是你姐姐呀!”
杜丽娘挓挲着手劝大杜坐下,教训杜二不要胡咧咧,杜裁缝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个劲儿地说:“有话都慢慢说,吵什么。”
“好,我慢慢说,”大杜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够着一个就是指青草呗?我告诉你老二,自打娘托人提亲回绝了我,我娶青草的心就死死的了。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大哥不是好马,可也不是一头孬马……”
杜二站在一旁不吱声,闷呲闷呲说不出话来,杜裁缝和杜丽娘谁也劝不住,因为这话就像戳到大杜的肺管子上了一样,他声音更大了:“咱两家处得这么好,青草让我去帮着卸卸车,我能不去吗?让你说……”他又要说北京小芹,让杜丽娘挡回去了:“你回家一说,我心里就犯嘀咕,你大哥怎么能和你争媳妇呢,我都让俊俊去青草那透底儿去了……”
大杜赶忙问:“透出来了吗?”
“透出来了,”杜丽娘说,“刚才,俊俊走的时候不是和我嘀咕了几句吗?就说的这事儿,我觉得话不好说,再说,还没来得及说,你们就火上房了。”
杜裁缝忙问:“什么底儿?”
“俊俊和我学了,看来是不说不行了,”杜丽娘说,“人家青草姑娘说了,恐怕咱们家不会答应他客气大叔的条件。”
杜二问:“什么条件?”
杜丽娘说:“你客气大叔要娶上门女婿,这倒插门一直插到祖家坟上,有了孩子还得姓梁。”
俊俊看出了青草对大杜有那个意思,因为毕竟是猜想,是感觉,再说,走得匆忙,就没和杜丽娘细说。杜丽娘呢,当然也不会往那上想,就照事实发了俊俊学说的那句话。
杜裁缝连忙说:“这可不行啊。”
杜二不吱声了,大杜也不吱声了。
杜丽娘说:“别有屁大个事儿就像猴子屁股着火似的,好了,这事儿咱们琢磨琢磨再说,都吃饭吧。”
就这样,谁也没再吱声,好餐却吃成了一顿哑巴饭,闻着好滋味却没吃出好滋味儿来。大杜有些来气,像没事儿似的吃了双份饭,挺着腰板回到了自己屋。他就是这样,该吵吵,该闹闹,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心里就很快风平浪静了。
杜丽娘跟着杜二进了他的屋,杜二气哼哼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我大哥说的有那么些,也不全是。”
“老二,”杜丽娘说,“你别再那小心眼了,你大哥不是那种人。”
“你知道个啥呀?”杜二说,“娘,我说的是真的,青草本来对我有那个意思了,我看,大哥一回来,她又奔大哥使劲了,扛不住青草主动啊。”
“人家青草姑娘要是主动的话,”杜丽娘说,“咱那可就没办法了。”
“怎么没办法?”杜二说,“娘,你是我亲娘呀,我大哥找媳妇好找,我可不那么容易。”
杜丽娘说:“你爹说你们单位不是有给你介绍的吗?”
“那都是啥档次啊。”杜二说,“人家青草是正式国营工,家里也没有累赘。”
杜丽娘说:“当倒插门你干呐?有了孩子还得姓梁……”
“哎呀,那玩意慢慢再说呗。”杜二说,“管他什么呢,管倒插门还是正插门呢,反正客气大叔也不是有仨有俩的,早晚还不是我和青草的,人是活的,姓是死的……等客气大叔不客气了,我再改过来。”
杜丽娘说:“他还有不客气的时候?”
“等上了西天还客气个屁。”杜二说,“娘,你就帮我拿拿主意吧。刚才,我说大哥那些话可能有不对的,青草要是有那么个意思,他别凑乎就行。”
“哎呀,你和你爹一样古董。”杜丽娘说,“先别提你大哥,保准你爹就不会同意。”
杜丽娘说:“你说怎么办?”
“我说呀,”杜二说,“北京那个小芹姑娘多好呀,那么死心塌地,就想法让他俩成。”
杜丽娘说:“我看你大哥也不热心,再说,你大哥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要真有什么打算谁能挡得住呀,比如说当兵什么的……强拧的瓜不甜。”
“你劝劝,怎么不甜,吃起来就甜了。”杜二说,“再说也不是坑我大哥,这和当兵是两码事儿,他再有主意,咱们就齐心协力硬给他俩往一块整,大哥要是去北京,有那个林部长,还愁安排不了工作吗?那可是毛主席住的地方,以后,咱们也都有机会去北京了……”
杜丽娘说:“去北京不行,我可舍不得你大哥走。”
杜二说:“那就让小芹来小小县也行,也让林部长帮忙找县长说句话安排工作。”
杜丽娘说:“我想想。人家能来吗?”
“娘,还好好想想,想什么呀,她小芹既然这么追大哥,肯定心里有打算。”杜二说,“我写封信,让小芹快来一趟,把这事儿定了。”
杜丽娘说:“你写人家就来呀?”
“哎呀——”杜二推推杜丽娘说,“我有办法,你走吧。你是我亲娘,是好娘。”
杜丽娘不紧不慢地说:“不行啊,我就是想成全你,也得和你爹商量商量,他是主要的。你大哥呢,打个招呼就行。”
杜二又劝说了一些话,然后找出纸和笔写起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