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胡言!”第三盏茶下肚,贾政才勉强定住心神。
今日太和殿前这番际遇,此刻回想起来仍叫他心口发紧。
出宫时那些翰林院的老学士们,竟纷纷上前与他搭话。这个问“林御史近来可好”,那个赞“令甥前途无量”,更有打听“小三元何时下场乡试”
直到跨出午门,贾政才浑浑噩噩的反应过来。
这哪是问罪?分明是圣眷优容!
本朝定制,非一甲进士不得直入翰林。即便是二甲三甲中的翘楚,也需通过朝考成为庶吉士,再经三年教习,通过散馆考核方能留任。多少举子皓首穷经,就为进去镀金?
那是他这个科举无望之人,想也不敢想的清华之地!更是内阁学士的摇篮!
如今竟让个未冠少年入翰林修习
这哪是责罚?简直是把雏凤往梧桐林里送!
他正欲端出长辈威严,却见林祈安愁得在书房团团转。
“咳咳”贾政清了清嗓子,喉结滚动几下才找回长辈的腔调:“安哥儿,陛下这是为了让你磨磨性子。那翰林院里皆是饱学鸿儒,随便一位先生点拨,你往后学问仕途可就海阔天空了。”
“可我迟早能堂堂正正考进去!”林祈安认命的坐回圈椅上,“好容易熬到了快期末考教之时,好容易盼来的田假”
说来荒唐,自他和黛玉搬出荣国府,这个做舅舅的可是头一遭踏进林宅门槛。
在他听到门丁传话,得知这个二舅舅竟亲自登门,立刻就猜到准没好事。
贾政向来是点卯应差便回府,不是与清客们品茗论画,便是躲在梦坡斋校勘他那部永远编不完的《四书集注》。
贾政听他口气这般大,又被少年灼灼目光刺得坐立不安,忙转开话头问起马球会的事。
谁知这一问,倒像拔了酒坛的塞子,林祈安顿时滔滔不绝:
“北静王主动邀我下注,宝二哥非但不护着我,还将注彩给了别人!还有睿王舅舅您评评理”
“啪嗒”一声,贾政手中的盖碗跌在桌几上。
听到“北静王”三字时,他脸色已由白转青;再听牵扯到睿王,更是惊得山羊须直抖。前几日还在埋怨贾宝玉不争气,此刻倒觉得那顿家法挨得冤枉。
“胡闹!”这下换贾政起身踱步了,他指着外甥的手指直发颤,活像风中枯枝,“你你小小年纪,怎敢”
“可不是么!”林祈安拍案而起,痛心疾首道,“我才十三岁,他们就敢设局坑我四万两雪花银!舅舅可知,那日若输了球,家父又不在京城,外甥只找您和外祖母哭了。”
“”
贾政举着的手突然僵住,活像被雷劈了的门神。那套“怎敢以下犯上”的训斥卡在喉咙里,最终败下阵来。
只能挤出几句车轱辘话:“京城不比扬州要谨言慎行”
瞧着他闪烁的眼神,林祈安愈发觉得无趣。
眼前这位舅舅,倒像是贾宝玉长大后的模样。被功名磨去了棱角,连那份天真烂漫的赤子心性都消磨殆尽,只剩一具曲意逢迎的空壳。
“二舅舅教训的事。”林祈安唇角绽开乖巧笑容,只当读不懂这份窝囊,三两句便将人哄出了林府。
三日后,贾政不仅亲自登门致歉,还特意带上新得的摹本。而那位郡王殿下,依旧温润如玉地以“世侄”自称,端的是言语有度,谦逊异常。
“果然如此。”林祈安一脸早已料到的。
窗外蝉鸣刺耳,他忽然想起《韩非子》里那句:“巧诈不如拙诚”。
可惜这道理,有些人永远学不会。
为酬谢柳湘莲等人当日仗义相助,林祈安特地在醉仙楼设了雅间。雅间内上少了正在禁足的怀王,多了个在背后当诸葛的黎韫。
雕花楠木桌上摆着扬州来的盐水鸭、苏州船点,少年拍开一坛十年花雕,酒香顿时漫过珠帘。
“当日马球场上,多亏诸位豪杰挺身相助。”沈纪尧执盏起身,锦缎衣袖滑落半截,倒像是他做东似的。
柳湘莲等四人忙离席还礼:“沈公子与林公子太客气了。”
“原是我们沾了贵人的光,也是好生出了回风头。”郑程抚掌笑道。
他与柳湘莲是旧识,此刻眼角笑纹里都透着松快。另两位江湖客更是连连称谢,林祈安当日便给每人封了百两彩头,这般手笔,莫说在京郊置几亩薄田,就是回乡置办聘礼娶媳妇儿也尽够了。
虽身份悬殊,但林祈安与沈纪尧皆是不拘俗礼的性子。黎韫虽一身文人风骨,但举手投足也不端着。唯盛世子借着酒劲,将盛水溶的糗事当笑话讲,自个儿笑得前仰后合,倒让四人接不上话茬。
酒过三巡,沈纪尧的目光黏在柳湘莲的鸳鸯剑上。
“柳兄这双股剑当真精妙,若遇险时双剑齐出,怕是连江湖老手都要吃个闷亏。”沈纪尧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忽而话锋一转,“不知柳兄如今在哪处高就?”
柳湘莲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一敛,他素来洒脱,平日不过接些护镖走江湖的散活,偶尔去戏班串些风月戏文,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
林祈安执壶斟酒,适时笑道:“这般刨根问底,莫非又想招揽人才?”
“知我者,祈安也!” 沈纪尧笑着应下,又看向其余几人,“我府上正缺几个身手好的近卫。”
“我看是缺人陪你打马球吧。”盛浥暗戳戳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