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陈暮不慌不忙地收起信笺,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初入贺家时,老赌王教她的第一句家训:“别跟拿国之重器当筹码的人硬扛。”
陈暮随管家穿过九曲回廊时,留意到廊柱上的砖雕——岭南荔枝树下,几个西洋商人正与华人掌柜议价,刀工细腻得能看清西洋人怀表链上的纹路。
这组“华洋通商图”是赌王发家后特意烧制的,此刻在晨光下泛着青灰色,像一幅沉默的家族隐喻。
主楼茶室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陈香。赌王斜倚在酸枝木榻上,手里转着一枚核桃,指节上的老年斑在茶烟中若隐若现。
他没看陈暮,只是盯着墙上挂着的《澳岛海防图》摹本——那是 1974年葡国“四二五革命”后,赌王托人从里斯本档案馆复印的,原品据说藏在葡国海军部。
“听说你打了郭启文?”赌王的声音像被茶水泡过,带着浓重的粤西口音。
“他要动手打我的人。”陈暮站在茶室中央,目光落在赌王榻边的紫檀木匣上——那匣子四角包金,锁扣处刻着“乾隆御览”四字,显然是件古物。
“郭家在港岛的码头生意,跟我有三成合股。”赌王将核桃放在茶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这一巴掌,打得我这季度的分红少了二百万。”
“若老先生觉得亏,我赔。”陈暮从随身包里取出另一个檀木盒,比赌王身边的匣子略小,却用整块和田青玉雕琢而成,盒盖上阴刻着五爪金龙,龙睛处嵌着两颗鸽血红宝石。
赌王的眼皮终于抬了抬。他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如此品相的玉盒,十年难遇。
陈暮将玉盒推到茶案中央,青玉触手生凉,竟与室内的普洱热气形成奇妙的平衡。
“有位老人家让我带给老先生一样东西。”陈暮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卷用明黄丝绸包裹的卷轴,丝绸边缘绣着海水江崖纹,正是清代宫廷专用的“江山永固”纹样。
赌王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颤巍巍地展开卷轴,当看到卷首“乾隆二十四年御笔”的朱砂御玺时,手指竟忍不住发抖。
卷轴上是一幅《澳岛全图》,用西洋透视法绘制,却保留着中国传统舆图的详略——妈阁庙、莲峰庙等华人庙宇用朱砂重点标注,而葡人修建的炮台则用墨线淡淡勾勒,图侧用满汉双语写着:“澳道虽通商口岸,然地属香山县,民为中华民,万年不易。”
“这……这是当年两广总督李侍尧进献的《澳道纪略图》!”赌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我曾在故宫见过摹本,没想到真迹……”他忽然顿住,抬眼看向陈暮,“那位老人家为何将这等国宝交给你?”
“因为老先生是澳岛的定海神针。”陈暮的手指划过图中“香山县界”的朱砂线条,“如今清北愿意接收澳岛子弟,表面是办学,实则是给大家一个‘认祖归宗’的契机。贺小姐去北京读书,于私可避郭家纠缠,于公……”他看向赌王,“是向上面表明贺家的立场。”
茶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紫砂壶里的水在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极了澳门湾的潮汐。
赌王盯着图上乾隆的御笔,又看看陈暮年轻却沉稳的脸,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自己从香港初到澳门时,在妈阁庙求的那支签——“逢凶化吉,遇水则发”。
就在赌王沉吟之际,茶室门被轻轻推开。
贺超琼穿着一身素白旗袍站在门口,发间没戴碎钻发卡,只簪了支简单的碧玉簪。
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未曾安睡,但目光却异常明亮,落在陈暮手中的玉盒上时,瞳孔微微收缩。
“爹地,妈咪让我来……”她的声音有些发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陈暮,“说陈先生要走了。”
赌王没回头,只是将《澳岛全图》小心卷好,放回青玉盒中:“超琼,你过来。”
贺超琼走到茶案边,看到那卷乾隆御笔时,猛地捂住了嘴。
她在家族藏书楼里见过相关记载,知道这地图对澳门归属的象征意义。
赌王指着地图上“清北大学”的位置(实际是后来的标注),忽然问:“你想去京城读书吗?”
贺超琼的身体微微一震。
她看向陈暮,见他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又想起昨夜夜市里陈暮说“人间烟火比珠光宝气更珍贵”,忽然想起自己藏在床底的摄影集——里面全是澳岛平民生活的照片,却从不敢让家人看见。
“我……”她刚开口,二太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老爷,瑞士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周一就走。”
二太站在门框阴影里,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目光却像冰锥般刺向贺超琼。
赌王将青玉盒推到陈暮面前,忽然冷笑一声:“机票?退了吧。”
“老爷!”二太脸色煞白,“郭家那边……”
“郭家?”赌王拿起核桃重新转动,“让他们来问我要分红。”他看向贺超琼,眼神里难得有了暖意,“你想去京城学什么?金融还是工商管理?”
贺超琼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想起陈暮送的兔子灯,想起夜市里的杏仁饼香,望着陈暮盈盈笑意,忽然觉得胸口憋了许久的气终于顺畅了。
“我想学工商管理,”她擦了擦眼泪,声音却异常坚定,“我还会选修一门别的自己感兴趣的专业。我相信凭借我的能力,是能够拿到双硕士学位的。”
赌王呵呵一笑,拍了拍贺超琼的头,表示赞许。
陈暮看着眼前的一幕,知道自己赌对了。
赌王不是在帮他,而是在押注——押注在老人家的远见上,押注在澳岛回归的大势上。
那卷乾隆地图,不过是让这盘棋提前落子的引子。
辞行时,陈暮在玄关遇见了阿强。保镖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玉盒上,眼神复杂。“陈先生,”阿强忽然低声说,“小姐刚才去库房,把您送的妈祖玉佩找出来戴上了。”
陈暮心中微动。
他想起昨夜贺超琼说“妈祖能保佑心里有牵挂的人”,忽然觉得这豪门深宅里,总有些东西是利益无法斩断的。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他身上,将青玉盒上的五爪金龙映得活灵活现,龙睛处的鸽血红宝石像两颗跳动的火焰。
当然,可惜的是没有能够和贺超琼说一会悄悄话,给她一点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