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炅有一个特别的技能,睡觉,可惜不加点也不涨经验值。
那怕在行军途中,在马上,在王坤怀里,眼睛一咪就睡着了。王坤小心将他转移给谭进,谭进又把他抱进张介宾的怀里。
张介宾本来有马车,雷霄卫检查了卫所的火炮火药,发现还能用,决定带上,于是全军的马车都被征用。
这可怜了一众文官,会骑马的不多,会骑驴的比较多。朱慈炅的大军战马有余,驴子却紧缺。
昭武卫骑兵奢侈配置的是一人双马,虽然他们才一千二百人,但的确还有一千二百多匹空马。大明就没有使用双马的习惯,一匹宝贝得紧,两匹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反正暂时用不上,皇骁卫的哨探跟他们借,没问题,文官跟他们借,没问题,只要你会骑,都能借到。
高贵的文官却有人不会骑,有马也只能看着,只能和泥腿子一样用双脚走路,没看到皇帝都不用车,谁敢哔哔。
皇帝的步兵都有经典的绑腿,加上人家每天二十多里跑步不是白跑的,这种烈度的行军跟玩似的。
几个文官一天下来就哭爹喊娘了,这哪是他们遭过的罪,从来没有觉得简单的走路会比当年关笼子里考试还苦。
不过,皇帝还是关照老年人的,大军中的三个老头都有了简单的轿子。
袁可立不用,他今年六十六岁,正是刚开始拼搏的年纪。
后勤营的混乱让他终于还是看不过去了,倪元璐这个科场后辈哪怕是皇帝近臣一样被他喷成狗。
他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条鞭子,骑在马上一路冲刺,对着那些胥吏兵头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千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长长的队伍瞬间恢复秩序。
那飒爽英姿,让跟着他的两个皇骁卫高手都佩服不已,却不知袁老大人也是军户出身,是个敢抢皇帝的猛男。
皇帝被张介宾抱着入睡时,袁可立也曾想借机夺取皇帝,频频给张介宾使眼色。
张介宾有些犹豫,皇帝这个年龄实在不是上战场的年龄,但他也了解朱家皇帝一脉相传的犟种秉性。
他敢把朱慈炅交给袁可立,皇帝绝对不会原谅他,也许砍头未必,但自己远离皇宫几乎注定。而且,皇帝被袁可立带回京师后,这些士兵怎么办,他们都是皇帝亲卫,谁敢指挥谁能指挥?如果是在天津,当然好,但马上就要接敌,再来这一出,后果不可想象。
张介宾最终摇头,袁可立这时候,其实也不强求了。只能打定主意,兑现先死的承诺。
老夫历经四帝,怎么临了还遇到这么个小流氓,三岁娃娃,居然不按套路绑架重臣,内阁大佬都该死。
一勾银月下,一条长长的火龙慢慢接近宝坻的光济仓,毫不掩饰,堂堂正正。金蒙联军营帐虽骚动不已,终未敢出营夜战。
前军已经与骧云卫汇合,中军还隔着老远,漫长的后军更是散乱的才离开河西务没多远。四万多人竟然走出了十万人马壮观气势,夜色中谁来都得懵。
中军前的一阵突然的骚动把朱慈炅吵醒了,朦胧中睁开眼,竟然没有分辨出是在轿中。
“王伴伴,发生了什么事?”
张介宾轻轻拍着怀中小皇帝的胳膊,“皇上睡吧,没事。前面有个村子被鞑子糟蹋了。”
朱慈炅却已经睁大眼睛,小手揉了揉。“景岳先生,停下。朕要去看看。”
这是一个北地山村,村口都是低矮的土墙草屋,只有村中心有一座石墙瓦屋。但此时,那里的火光依然没有熄灭,只有残垣断壁。
朱慈炅在王坤颠簸的臂弯里一路前行,月光和火把下的血迹是黑呼呼的一团,但刺鼻的腥气告诉人此为何物。
村中不见朱慈炅途中曾偶遇过的逃难乡民,除了昭武卫和镇岳卫士兵在村中移动的甲胄兵器碰撞声,四周护卫沉重的呼吸声,唯余死寂笼罩村落。
护卫们侧身让路,朱慈炅方才看到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村中人。一个老者,被两个昭武卫士兵抬着,橫着从朱慈炅面前经过,他的眼窝上还插着一只羽箭。
朱慈炅看到老者的白发垂地,扫动地上的石子,嘴唇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士兵们本不想让皇帝看到村中惨像,但皇帝堵在路口,只能咬牙经过。
朱慈炅让王坤将自己放下,走进了门板已经被卸掉的大院,这里应该有过抵抗,石柱上除了血迹还有新鲜的刀痕。
垮塌的琉璃瓦和青石地板都看得出,这是此地的地主。可惜,鞑虏刀下,无有贫富。
朱慈炅身边的人都在沉默,盯着尚未燃尽的房梁残火,只有矮小的朱慈炅发现院中瓦砾下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王伴伴,哪里好像还有人,快救人。”朱慈炅的童声激动,手指指向瓦砾堆。
几名护卫宦官一拥而上,很快就将瓦砾清开,但没有人,只有谭进捧在手上的一条小黄狗,这是这座不知名小村中唯一的活物。
朱慈炅抱起这条小狗,小手抚摸着它的头,安抚着它。小黄狗很乖巧的没有叫,反而伸出舌头舔着朱慈炅的手指,舒舒痒痒的。
朱慈炅胸口起伏,童声低沉,看着刚刚赶来孙传庭等人。“有多少人?”
孙传庭微怔了一下,很快意识到皇帝问的是什么,低下了头,“男女老幼,一百二十七人。”
朱慈炅抿了抿嘴唇,望向天上月钩,久久不语。
余光中朱慈炅看到了跟在孙传庭身边的卢九德,“你怎么来了?”
孙传庭马上侧身避开皇帝目光,一声不吭的把卢九德让出来。卢九德很光棍,啪的声就跪在地上。
“奴婢该死。昨日鞑子分兵四出,奴婢怕是奸计,不敢分兵应对。”
朱慈炅点点头,还算聪明。人家就是要逼你分兵,要是真分了,估计骧云卫要玩完,你人数不如人家,不分当然是对的。可你这个样子是干什么?
“吴惟业呢?”
卢九德瞬间哑口,半天才支吾出声。“死了。”
朱慈炅大惊,“你们接战了?战损如何?”
卢九德几乎哭出声。“陛下,没有接战。吴惟业是吓死的。蒙古射雕手对我们射了一箭,还隔着老远,可他——他就吓得掉落马下,死了。”
朱慈炅张着小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恭顺侯世子啊,骧云卫指挥使,你他妈祖上还是蒙古人。
居然吓死?
老子一仗没打,先折了一个大将,这到哪说理去?
在朱慈炅没有看到的村口,木材已经架好,还有不知道从哪找的石炭堆积。
一具具大明百姓的尸体被层层堆叠,豆蔻少女压在白发老者身上,总角稚童躺在精壮汉子怀中,最上层还有好几条无主的残肢断臂。她们皆仰天望月,不瞑的望着天上残月。
四周士兵集体沉默,拳头紧握,眼圈泛红。
皇骁卫指挥使方懋昌从亲兵手上接过火把,一步一顿的上前,绕着木堆一一点然,一圈之后,手中火把奋力一掷,落在尸堆上。
黑白灰红的火焰在他身后腾空,卷起刺鼻血腥和腐臭混杂,吹动将军盔上的红缨,爆着噼里啪啦的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