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段时间,阿眠和太虚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这一年,山间的雪刚刚开始消融,太虚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去镇上看灯会。
阿眠正在窗前插一枝新折的梅花,闻言手指一顿,梅枝斜斜滑入青瓷瓶里,溅起几滴水珠落在了案上。
“你确定?”她转过身,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洒下细碎的金斑,有些意外地问道:“之前你不是还说人群拥挤,灯火刺眼?”
太虚站在门边,一袭墨色长衫衬得肩线格外利落,唇角微微上扬,这个曾经陌生的表情如今已能自然流露:“你喜欢的,我想仔细再看一次。”
他还记得,阿眠跟他说过,上元节是人间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阿眠心头微动,觉得瓶中那枝梅开得好艳,她低头整理衣袖,温声笑道:“那得早些出发,巳时城门就挤不进去了。”
等到暮色沉落,长乐镇已是一片灯海。
千盏明灯沿街悬挂,朱红的灯笼映着青石板路,宛如星河倾泻人间。
街上人流如织,孩童穿着新衣,提着兔儿灯追逐笑闹,糖葫芦的叫卖声与笙箫乐曲交织,空气中飘着醪糟的甜香。
还记得阿眠第一次带太虚来的时候,他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斑斓光彩,疑惑地问道:“为何要制作这些无用的装饰?”
阿眠买下一盏刚做好的灯笼递到他面前,笑着回答道:“不是为了有用,是为了美,为了欢喜。”
灯笼暖黄的光映在太虚脸上,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生怕剑气伤了这脆弱的工艺品。阿眠趁机挽住他的手臂,带他走向了猜灯谜的地方。
回忆完毕的阿眠轻笑一声,拉着太虚的袖子挤过人群,彩灯的光在她眸中流转:“今年比往年更热闹些。”
太虚小心地虚揽着她肩膀,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流,在熙攘人群中隔出一方天地,多年前这个有人靠近就会绷紧身体的剑灵,如今已经学会在保护与克制间找到平衡。
“猜个灯谜可好?”阿眠停在一盏走马灯前,绢纱上绘着八仙过海,转动的光影在她鼻尖投下细碎光斑。
守摊子的老者笑呵呵递过竹牌:“女君和郎君请看——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打一物事。”
太虚看着阿眠睫毛上跳动的灯火,回答道:“萤火虫。”
“猜对了。”老者捋须笑出声,取下一盏琉璃莲花灯赠予他们。
阿眠有些惊喜地接过,灯火透过琉璃在她掌心映出斑斓色彩,她抬头看太虚的眼神比灯更亮,笑道:“可有趣?”
太虚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人群却突然涌动,几个举着龙灯的孩童嬉笑着从他们之间穿过。
太虚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缕流散的黑色长发,再抬眼时,阿眠已被挤到三步开外,正踮着脚朝他张望。
“阿眠!”他第一次在喧闹中提高声音,琉璃灯在推搡中摇晃,光影像碎金般泼洒开来。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阿眠学着周围的孩童,做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动作,她提着莲花灯,跟着孩子们在原地转了个圈,素雪青色的裙摆绽开如花,发间的发簪是他之前用黄杨木亲手雕琢的。
所有灯火在这一刻都成了陪衬。
太虚怔在了原地,多年前,他不懂为何凡人愿为转瞬即逝的美景耗费心力,如今却突然明白,有些光芒正因为短暂才更珍贵。
就像此刻阿眠眼里的星光,就像她转身时发梢扬起的弧度,就像人间这些明明脆弱却倔强亮着的灯。
子时将至,城楼上开始准备放烟火。
阿眠拉着太虚挤到护城河边,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盏祈愿的荷花灯,与星空倒影连成一片。
“快看!”她突然指向天空。
第一朵金菊在夜空中轰然绽放,紧接着是银柳垂落、红莲怒放,太虚仰头望着那些瞬息万变的火光,忽然感到袖口被轻轻拉扯。
阿眠正举着一个小泥人朝他笑:“看,我特意让捏成了你的模样。”
城楼上正好爆开一朵并蒂莲,太虚凝视着阿眠被烟火照亮的侧脸,突然理解了那些曾觉得荒谬的诗句,为何文人总将心上人比作灯火,因为世上再也没有比凝视所爱之人眼中光亮更美好的事了。
河对岸有少女向水中放入花灯,歌声随波飘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余音被淹没在突然爆发的欢呼声中,最后一轮烟火腾空而起,万千流金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太虚在光芒中低头吻住阿眠,所有未尽之言都化作了唇间温热的吐息。
当最后一颗火星坠入护城河,人群开始三三两两散去。
阿眠数着河面上的花灯,忽然发现太虚不在身旁,转身寻找时,一盏特别的灯映入了眼帘,那是盏素白的六角宫灯,没有华丽装饰,唯独每面绢纱上都题着诗句。
“你何时……”阿眠接过灯,认出这是太虚的字迹。
那些诗句有她吟诵过的古调,也有质朴如白话的新词,最后一面上只有简单两行:“剑本无魂因卿炽,灯原易碎为情长。”
灯芯轻微爆响,溅起一朵小小的灯花。
阿眠抬起头,发现太虚耳根通红,眼神飘向远处,竟显出了几分初学人间礼的少年窘态,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连“欢喜”都要她解释半日的剑灵,心头软得像是化开的糖画。
“回山吧。”她主动牵起他的手,宫灯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晃:“明年……后年……往后的上元,我们都来看灯。”
太虚收紧手指与她十指相扣,琉璃灯与宫灯的光晕交融,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长街尽头,卖汤圆的老汉正在收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人长久,共婵娟……”
谷雨过后,山谷中的花草疯长。
阿眠在屋前辟了一小块药圃,种些常用的草药。太虚则每日清晨去山涧边练剑,回来时总会带回几枝新开的花。
五月初四的清晨,阿眠被一阵窸窣声惊醒,朦胧间看见太虚正在床边穿外袍,而窗外天光才刚泛青。
“这么早?”她撑起身子,长发从肩头滑落,如月光倾泻。
太虚转身时,腰间新佩的流云纹香囊轻轻晃动,那是他上个月绣的,绣的两个,他和阿眠一人一个,针脚算不得工整,却被他日日佩戴:“去采露水。”
他俯身替她掖好被角:“你说过端午晨露可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