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悬在晋阳城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烤得整座城池仿佛都冒出丝丝白气。城东肉铺前悬着的半扇肥猪,油汗涔涔地滴下来,招来三两只绿头蝇,营营不散。
隔壁粮铺的小伙计正歪在米笸箩旁打盹,忽被马蹄声惊醒。一队牙兵纵马驰过,铁甲映着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们腰间悬着的横刀磕碰马鞍,发出锃锃的响声。一名穿着破褐衣的老汉躲避不及,被鞭梢扫到额角,渗出一道血线,凝在皱纹里像条红蚯蚓。
不远处,酒肆的布幌子在热风中懒洋洋地摆动,临窗的榆木方案旁,几个商贾模样的男子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
为首的青衫客生得面团团,两撇鼠须随着说话一翘一翘,正用箸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什么。他对面坐着个紫膛脸的壮汉,粗粝的手指不住摩挲着酒碗的边沿,时不时朝地上啐一口。
与这几名商贾人临近的角落里,坐着一位俏面小郎君,一袭月白襕衫,腰间悬着一枚青玉佩,乍看是个俊俏郎君,细瞧却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唇若点朱,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佳人。
罗月华手中的银刀轻转,慢条斯理地削着香梨,梨皮纤薄如纸,垂落成一条细长的银丝。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耳尖微动,正凝神听着邻桌的谈话。
婢女小萤坐在她身侧。
小丫头依旧梳着双环髻,一张圆脸还是粉嫩嫩的,杏眼灵动,看似天真烂漫,眼神却时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她手里攥着一块帕子,时不时替自家娘子擦擦指尖沾上的梨汁,动作伶俐又乖巧。
另外,还有一个少言寡语的黝黑少年站在罗月华的身后,腰间挂着一柄横刀,因为少年的身量不高,反倒显着刀身有些长。
少年正是刘知远,之前罗月华和陆贞娘离开长芦时,沈烈让刘知远随行,本来沈烈让他留在陆贞娘身边,是陆贞娘不放心,让他跟着罗月华一同来了晋阳。
“听说清池被围得已经要断粮了…”青衫客的声音压得很低,吐字间,鼠须抖得厉害。
紫膛脸汉子轻放酒碗:“可不是嘛!我有批货刚经长芦回来,船老大说”他更加压低嗓门,脖颈上的青筋却暴得更高:“现在的清池城外沟壑纵横,连一只蝇虫都飞不进去,再这么围下去,别说守城,饿也饿死了!”
当中一个身材滚圆的男人插话:“诸位,我听说宣武军在幽州那边吃了大亏,不知真假?”
青衫客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这事也有耳闻,说是围攻蓟城的汴军被刘家那个逆子掏了大营,后来又把蓟城外的汴军给冲垮了,好像是一个姓沈的小将军领兵及时赶到,这才收拢溃军,如若不然,那些汴军还不知要败成什么样子。”
小婢女偷听到这话,嘴角不由上翘,竟有得意之色,随即凑到俏面郎君耳边,小声说道:“这个大将军,那个招讨使,婢子觉得都不如沈郎,还是娘子的烈哥儿最有本事!”
罗月华听小萤如此说,也不禁有些得意,却故意蹙眉:“胡说什么,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他有何关系,再乱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萤狡黠一笑,吐了一下舌头,又故意挑了挑眉,刚要说话,忽听酒肆门口传来脚步声。
罗月华抬眸,只见廖通带着一个少年走进来。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形纤细,肤白如雪,眉眼清秀得近乎阴柔,唇红齿白,乍一看竟像个美貌少女,正是男生女相的杨婆儿。
他穿着一身淡青襕衫,腰间系着一条银丝绦带,走路时衣袂轻摆,姿态竟比寻常女子还要柔美三分。
“月华…兄?”
杨婆儿见到罗月华,先是一怔,随即转头望向廖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又望回罗月华,抿唇一笑,声音清润如珠玉落盘:“真没想到,月华兄竟来了晋阳城。”
“婆儿兄弟,别来无恙啊?”
罗月华指尖微顿,从容一笑,将削好的梨轻轻放在案上,梨肉莹润如玉,梨皮仍连成一线,垂落在桌边,微微颤动。
“有劳兄长挂念!”
杨婆儿撩衣摆,趁弯身落座之际,低声问道:“阿姊,情况如此危及,您跑这里做什么?真是过于胆大了。”
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当下,朱全忠为了形成对河东的有效压制,支持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厉兵秣马,做足了进攻河东的准备,这一情况已被李克用察觉,也对魏博加以防范。
所以说,河东与魏博较以往更加敌对,作为罗绍威的女儿,罗月华此时冒然来晋阳城,一旦被人认出来,会惹上大麻烦。
如果是最初,杨婆儿就会告发。
如今却不会,倒不是因为跟罗月华的关系有多近,而是那样做会对不起有救命之恩的沈烈。罗月华是烈哥儿的女人,不敢说舍命相护,起码不能让罗月华在晋阳城里出事。
“婆儿,有你在城中,我有何惧?”
罗月华拿起香梨,用银刀切下一块递给杨婆儿,唇角微扬,眼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继续道:“婆儿,我就与你明说吧,此番前来,一则是想打听些情况,二来是想见一见晋王,婆儿能帮忙安排一下吗?”
杨婆儿接过梨块,指尖与她轻轻相触,如触电般微微一颤。
他垂眸思索,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半晌才抬眼,眼中满是复杂:“阿姊想打听什么,我或许能帮上忙,可见晋王”他声音渐低,摇了摇头:“太冒险了。”
罗月华想打听什么,杨婆儿不用问也明白,必定是想通过他与李存勖的关系,探知河东军的动向。
至于为何想见晋王,杨婆儿一时没能想明白,只是觉得罗月华的这个要求过于冒险,无论要跟晋王说什么,一旦谈不拢,到时候杨婆儿想护罗月华周全,也会无能为力。
“阿姊,有些事情我倒是知晓一二…”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晋王性情耿直,应该不会轻易为难你,可世子…他为人多变难测,若有不慎”
“婆儿,你无需为我担心。”罗月华打断他,目光灼灼:“至于李存勖的为人,我也有所知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来了,就有心理准备,即便出事,也与你无关。”
“怎么跟我无关?”
杨婆儿急声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又立刻警觉地压低,白皙的面庞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晕,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
“如果你有事,日后让我如何去见烈哥儿?”
他知道罗月华是一意孤行,也深知当中的危险,手指紧紧攥住衣袖,骨节发白:“他会怪我会不再认婆儿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