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末将请令!”
晨光透过格栅窗斜射入节堂,青砖地面蒸腾着暑气。
赵行实身上的铁甲未卸,破碎的护心镜上还沾着昨夜的血渍,单膝砸地时,膝甲与砖缝间的碎石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粗粝的嗓音更是震落梁间积尘。
“你还想请什么军令?”
刘守文阴冷地望了一眼跪地的赵行实,不再理睬,转身望向舆图,伸手抚过代表清池城的朱砂标记,指尖划过“长芦”,随即在盘古寺的位置上重重一按,透着寒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昨夜,你所带兵马数倍于敌,竟然连一个陈参都杀不了,败到如此竟然还敢请令?我想知道,你究竟还有何脸面请令?还想葬送多少我义昌儿郎的命?”
“节帅,是末将轻敌,末将死罪!”
赵行实喉结剧烈滚动,锁子甲领口上积满的汗碱正随着冷汗画处一道道白痕:“只求节帅给末将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当下驻扎盘古寺南的汴军立足未稳,请节帅让末将领兵杀之…”说着,他突然扯开护颈,露出脖颈处狰狞的箭创:“若不能杀溃汴军,末将愿”
话音未落,赵延寿抢步跪在左侧,泣不成声地说道:“末将愿与我父同往,更愿以赵氏全族百口性命作保,若再有差池,请节帅用此刀砍我赵氏一族的头颅。”
说着,赵延寿解下腰间横刀捧过头顶,刀鞘上的“义昌赵”三个鎏金篆字正对刘守文。
昨夜,父子二人皆在占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败给长芦军,赵行实险些被陈参一刀捅穿心窝,赵延寿更是被远道而来的胡规杀得单骑而逃,若不是眼下战情吃紧,父子俩这个时候早被刘守文砍了,所以赵行实只能主动请缨。
其实,赵行实还有一个打算。
此番朱全忠亲自领兵来犯,对幽州和沧州势在必得,幽州还好说,沧州的兵力不济,根本打不过,若是没有外援相助,城破人亡是迟早的事,
赵行实不想死在城里,想领一支兵马离开清池城,即便出战失利,或是投降朱全忠,或是逃去河东投奔李克用,都是不错的退路。
赵延寿虽不知养父的真实打算,但他凭借对养父的了解,知晓养父定然不会主动求死,所以他才敢发如此毒誓。
另外,他和母亲只是被赵行实所掳,根本不姓赵,清池城里的赵氏百余口与他毫无瓜葛,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对于赵氏父子的请战与发毒誓,刘守文依旧不理不睬,继续望着舆图,停了好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伸手取过赵延寿举过头顶的横刀。
横刀在手的一刹那,他突然抽刀出鞘,刀身映出赵氏父子紧绷的面容。忽有乌鸦掠过窗棂,嘶哑的啼声惊得佐将孙鹤赶忙转头望去。
“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倒是一个不错的谋略。”
然而,横刀并未见血,而是搭在赵延寿的肩头,刘守文的视线也同时落在赵行实的脸上,冲他点了点头:“那好,本帅便给你父子一个机会…
当下,驻扎在盘古寺南的兵力不算多,还是远程奔袭而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未尝不可以。如果真要打赢了,说不定就能让朱全忠心生怯意,不敢轻易来犯,如此倒是能腾出手收拾长芦,宰了那个沈烈。
“节帅 万万不可!”
不等刘守文的军令发出,孙鹤急声打断,并怒视赵行实:“我军新败,如今又有汴军压境,我方军心已是不稳,此刻再主动出击,绝非是以逸待劳,而且逸者也绝非在我。”
因为情绪激动,再加上昨夜苦战,遍体鳞伤,孙鹤的气息不稳,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继续道:“倘若再败,我军心必定更加惶恐散乱,况且一旦出兵被困,势必导致守城兵力不足,若再有汴军赶至,如何确保城池不失?”
“放肆!”
虽然孙鹤说的是事实,但这话听起来就是刺耳,刘守文面露不悦,厉声呵斥:“本帅已经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来军心不稳?何来惶恐散乱,孙鹤,你再敢胡言乱语,诋毁我军士气,本帅定不饶你。”
“节帅莫要糊涂!”
孙鹤的性子倔强,情急之下,扶住渗血的左胸,上前一步,将枯瘦手指插入甲衣裂缝,“嗤啦”一声撕开浸透脓血的麻布绷带,伤处的血肉翻卷,一股腐肉气息也即刻散了出来。
“卑职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明知不可为,却要莽撞为之,这不是勇,是蠢!”
说着,孙鹤俯身剧烈咳嗽起来,带血的唾沫星子溅在地上,随后他抬起头,双目赤红地望着刘守文:“节帅,昨夜溃兵如潮,杀都杀不住,此刻再让他们出城,无异驱羊入虎口,不待交战便会逃去大半,到时谁来守城?”
“狂妄!”刘守文被孙鹤的话彻底激起怒气,抬起手中的横刀便劈向孙鹤:“本帅这就成全你,让你死得其所!”
吕兖见状,慌忙按住刘守文的手腕:“节帅,孙鹤虽言语有过,但忠心可鉴,所言都是为了节帅,为了沧州不失啊!”
“是啊,请节帅息怒!”
赵在礼跟孙鹤也算是有些交情,跟着劝道:“当下敌军临境,节帅命我等献策,孙鹤也是情急所致,才会在言语上有所不敬,还望节帅能宽则一二。”
若在平时,刘守文真能砍了孙鹤,就算众人力劝,他也会照砍不误,此刻却并非真的想杀孙鹤。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此时砍了孙鹤,必定会让吕兖这些人心惊心寒。
如此一来,难保他们不会有异心,有异心则易生变,以下犯上的例子比比皆是,过往有太多藩镇的节度使都是死于属下叛乱,眼下绝不能犯这样低级的差错。
至于赵氏父子的心思,刘守文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想表现,想保周全,甚至还有可能想抽身而走,不管怎么,要论起忠心,这对父子真不及孙鹤。
“唉!”
有了吕兖和赵在礼的劝说,刘守文就势做戏。
他先是长叹一声,随后扔掉手里的横刀,冲着孙鹤躬身施礼:“是本帅一时急昏了头,行事鲁莽了,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忠心,昨夜若不是有护在左右,你拼死相守,我的这条命恐怕早就丢在芦苇荡了,先生莫怪!”
做戏要做全套。
刘守文说着,手掌在眼角抹了一把,好像真的抹出眼泪。
孙鹤见状,赶忙跪在地上,哽咽道:“节帅,卑职自幽州之时便跟随您左右,心中所想皆是为知己者死,也发誓要以死效忠,可当下还不至于此,只要节帅应对得当,必定能让沧州化险为夷。”
刘守文扶起孙鹤,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你说,应该怎么做?”
“节帅,城中粟米可支撑半载有余,武库内的守城军械也充沛,床弩经改良后更可射三百步,若将兵力全部用于守城之上,就算朱全忠领兵十万来攻,清池城也可确保不失。”
“虽说如此,可若只是守在城中,终不可退敌,汴军真要围久了,依旧无法消除破城之凶险,届时如何是好?可否有其他良策?”
守城倒是可以,但也要看对方会围多久,一旦围到城中无粮的时候,汴军依旧不退,还怎么守?
孙鹤深吸一口气,说道:“当下,节帅应请燕王速派幽州兵马前来增援,另外也应该派人去河东求见李克用。”
“求见李鸦儿?能有何用?”
刘守文迟疑地摇了摇头。
孙鹤跟随刘家父子时间久,知晓的事情比较多,所以清楚刘守文为什么会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