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初歇,城西新坊市在皑皑白雪中迎来开市。朱红檐角垂着晶莹冰棱,宛如一把把剔透的宝剑,沿街大红灯笼裹着薄雪,在凛冽天光里愈显夺目。
坊市中间,庆典台上,乐师们身着猩红织锦棉袍,厚绒镶边随着击鼓动作如蝴蝶般翻飞。青铜编钟震落飞檐积雪,那积雪簌簌落下。丝竹声混着人们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欢快的韵律,似是在诉说着新坊市的勃勃生机。
开市铜锣响彻街巷,人群哈着白气争相涌入,厚靴踏碎薄冰的脆响与孩童嬉笑交织在一起。
虽说坊市中商铺鳞次栉比,货品琳琅满目,但架上货物的售价却格外亲民,不少商品的价格甚至低于其他坊市。
就拿从江南运来的丝绸来说,在其他坊市,一匹普通丝绸售价十贯,而在此处,按大宗交易规格定价,若一次采买十匹,每匹只需八贯。如此一来,商贾批量采买后,运到周边县城转售,即便每匹提价两贯,仍有可观利润。
这也正是城西新坊市的独到之处,这里不做散客生意,所有货品均按大宗交易规格定价,零散购买一概不予售卖。
如此经营模式,既让货物能以远低于零售价的成本,专供商贾批量采买,使其二次转售仍有可观利润,又吸引了八方客商纷至沓来,维持着坊市常年商贾云集、交易火爆的盛景。
再加上新坊市独有的仓储管理体系,以及那载货量大增的四轮马车,运输成本可又节省了不少钱粮人力,此举对于货运而言又是一大优势。
久而久之,新坊市的定价甚至能影响上洛郡及周边县城的货物行情,成为区域内举足轻重的商品价格风向标。
庆典台上乐师一曲终了,余音尚未散尽,林福已踏着鼓点的尾韵稳步走向台中央。墨蓝色圆领锦袍上银线刺绣的云纹在阳光映照下格外醒目。
他抬手虚按,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不少,只听他朗声道:“承蒙诸位捧场!今日城西新坊市开市大喜,新坊市以"薄利多销"立市,务求让利于商!今日凡单次采买满五百贯者,赠特制货牌,凭此牌可领西域琉璃佛像一尊!日后持牌采买,更享专属折扣!望诸位与我林家共拓商路,将这坊市红火生意传遍各州郡!”
庆典台下巧妙埋设七口大缸,以瓮共鸣之法将台中的声音传得更远更清晰。一时间,林福激昂的开市宣言穿透喧闹,连坊市外围裹着貂裘的富商、踮脚张望的孩童都听得真切。
话音未落,台下已响起不断的喝彩声,商贾们眼中泛起精光,纷纷招呼伙计清点银钱,准备抢占头批好货,将开市的热闹推向新的高潮……
待林福下了庆典台,李家李元容,卢家卢云孝以及刚从长安城星夜兼程赶回的王荣轩,三人连忙上前拱手作揖,皆垂首敛目,以小辈之姿侍奉左右。
林福见状,忙不迭抬手虚扶三人,微微躬身,眼神温和地注视着他们,朗声道:“使不得!三位如此折节,实在折煞我了!我不过林家一介管事,粗鄙下人,哪敢受诸位世家贵胄在这大庭广众下行此大礼!”
王荣轩直起身子,却是连忙摆手,率先说道:“林大管事,此言差矣,今日新坊市这番盛景,全赖您运筹帷幄!想我此前在酒肆斗鸡走马、宿花醉柳,浑浑噩噩度日,哪懂得什么商道。如今在长安城摸爬滚打两三月,虽说也算长了不少见识,可越是懂得更多,越觉自己所知浅薄。如今见林大管事谈笑间成就开市盛景,才惊觉自己苦心钻研的门道,不过是您谋略的皮毛,两相比较,更觉自己所学不及您半数。还望莫要怪罪荣轩此前无知之过,请您莫要自谦,往后定多向您讨教!”
李元容与卢云孝对视一眼,皆是眸光微震。只见王荣轩脊背笔直如松,言辞间褪去往日的散漫轻佻,眼底闪烁的尽是带着诚恳,不免有些心有余悸,他们三家暗地里可也有竞争与比较。
谁能想到数月前还在肆意挥霍光阴的纨绔,如今竟能当着众人面,以这般谦逊又笃定的姿态向林福求教,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世家子弟的骄矜。
“王郎君,你可莫要如此,我可担当不起。”林福目光扫过另外两人怔忡的神色,又笑着摇头,“诸位乃是世家子弟,从小浸在锦绣堆里,眼界见识远胜常人。此番王郎君长安一行大有长进,我看着只觉欣喜,日后咱们互相帮衬,何必将姿态放得这般低?”
他的声音清朗和煦,如春风化雪,瞬间将凝重的气氛化开,李元容与卢云孝对视一眼,紧绷的肩膀才渐渐放松下来。
四人相谈甚欢,寒暄了几句,王荣轩环顾四周,遂压低声音,眉间凝起一抹疑虑:“林大管事,为何元正兄不见踪影?按理说这般盛事,他岂会缺席?”
林福微微一怔,旋即笑容漫上眼角,轻笑着转圜道:“家主近来深居简出,一门心思研究学问,恐怕连今日开市之事都已忘却了,诸位可别见怪。”
他话语轻松,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别处,眉梢挑起一抹笑意:“今日开市,也不知诸位的商铺营生如何了?不若我等一同前往看看如何?”
说罢已侧身引路,娴熟自然,仿佛方才关于林元正的话题,早已消散在喧闹的坊市里……
………………
而此时的林元正,正守在林家别院雾气蒸腾的药房里。红泥炭炉中炭块烧得通红,细炭火星偶尔迸溅,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粗陶药锅稳稳架在炉上,锅内汤药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蒸汽裹着草药那略带苦涩又透着一丝甜香的气息升腾,在窗棂透入的光线下凝成薄雾。
神医孙思邈屈指轻叩陶锅边缘,那声音清脆悦耳,长柄木勺搅动时,药汁泛出深褐光泽,宛如深邃的幽潭。
前尚药局奉御胡济世,在一旁提笔记录着,目光与炭炉中明明灭灭的火舌一同沉敛,专注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屋内唯有炭块轻响与汤药沸腾声,在寂静里织成细密的网。
药房外,凛冽的北风贴着廊檐呼啸而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仿佛是在与狂风抗争。林清儿与秦怡并肩垂首而立,身着夹棉襦裙,虽无刺骨寒意,却也忍不住拢紧绣着缠枝纹的披风。廊下悬挂的干草药在风中轻轻摇晃,几片枯黄的叶片簌簌飘落。
林清儿倚着朱漆廊柱,目光追着药房门缝里飘出的袅袅药香,看它们在冷风中渐渐散开,思绪也仿佛随之飘荡。
秦怡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厚靴上缀着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凑近林清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好奇道:“哎呀,清儿姐,不过熬煮一锅汤药,家主他们怎会如此谨慎?”
说着,她睫毛凝着细小霜花,朝药房门外努了努嘴,裹紧缀满银丝的披风,呵出的白雾在眼前凝成霜气:“你瞧,这北风刮得人脸生疼,连李郎君都被孙夫子喊来守着,这药房里指不定藏着什么玄机。”
林清儿顺着秦怡示意的方向抬眸望去,凛冽晨光裹着碎雪斜斜切过回廊,李德謇身披墨色狐裘立在檐下,袖手而立,玄色锦袍下摆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玉佩在冷白晨光里泛着微光。
她收回目光,神态自若地摇了摇头:“家主他们如此谨慎并不为过,听闻此次乃是试熬新药方,这药方极为重要,每味药材的份量都需反复斟酌,确实容不得半点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