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粗嘎的号令声穿透风雪。
巨大的船身猛地一震,缓缓离开了冰冷的码头。脚下的木板发出低沉的呻吟,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舷,溅起冰冷的水沫。岸上送行的人群、悲泣的声音,在风雪中迅速后退,缩小,最终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我依旧伫立在船舷,风雪吹乱了我的鬓发。直到那片承载着我所有过往的土地彻底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尽头,再也看不见一丝轮廓。袖中那枚被体温焐得不再冰冷的棋子,边缘硌着掌心,留下一个微凹的印痕。
从此,故国只在梦里,前路,是莽莽黄沙。
漫长的旅途在车轮与马蹄单调的重复声中耗尽。当风沙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干燥,当车窗外一成不变的灰黄戈壁取代了中原的青山绿水,庞大的送亲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北狄王庭。
这里没有神京的朱甍碧瓦、曲水流觞。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浪的黄色沙丘,是低矮粗犷、用巨大石块和黄泥垒成的房屋,如同散落在沙海里的怪兽骸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畜膻气和一种从未闻过的、浓烈香料混合的刺鼻味道。风刮在脸上,带着沙粒摩擦的粗粝感。
王庭的核心,是一座依着陡峭山崖开凿出的巨大石宫。宫殿入口处矗立着两尊狰狞的异兽石雕,獠牙外露,眼窝深陷,空洞地凝视着远方。宫墙厚重,线条粗犷,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被安置在石宫深处一个偏冷的角落。房间异常高大空旷,四壁是冰冷的、未经打磨的粗糙石壁,只在极高处开了一排狭窄的石窗,透进几缕吝啬的天光。地上铺着厚厚的、色彩浓艳却图案粗犷的羊毛毡毯,踩上去悄然无声。这里的一切都巨大、沉重、陌生,带着北地特有的蛮荒与森冷。唯有墙角一只半人高的青铜兽首香炉里,终日燃着气味浓烈呛人的香料,烟雾缭绕,试图驱散石头的阴寒,却只让人更加头晕目眩。
带来的侍女们个个面色苍白,眼神惊惶,如同受惊的雀鸟,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她们听不懂北狄语,更畏惧那些身材魁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的狄人侍卫。我成了她们唯一的主心骨,尽管我这个主子,在她们眼中,恐怕也和这冰冷的石宫一样沉默得可怕。
真正的考验,在我抵达后的第三日,随着那位狄王最宠爱的幼子——图鲁王子的到来,猝然降临。
沉重的皮帘被粗鲁地掀开,带进一股裹挟着沙尘的燥热气流。图鲁王子大步踏入,像一阵裹着硫磺气息的风暴。他身材极为高大健硕,穿着紧身的豹皮坎肩,裸露出的古铜色手臂肌肉虬结,布满陈年的伤疤。浓密的卷发披散着,鹰钩鼻下是两片薄而锋利的嘴唇,此刻正向上弯起一个毫不掩饰轻蔑的弧度。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彪悍、眼神不善的随从。
他锐利的、如同秃鹫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房间,掠过那些瑟缩发抖的侍女,最终牢牢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品评货物般的估量,以及深藏其中的、属于战胜者对贡品的鄙夷。
“啧,”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异族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像石头砸在地上,“都说中原出美人,南安太妃那个老虔婆,就送来这么个木头疙瘩?” 他的目光在我素净的衣裙、沉静的脸上转了一圈,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看看这身板,风一吹就倒!脸色白得像死了三天!在我们北狄,连最弱的母羊都比你有活气!你们中原的男人,是不是都死绝了?要靠这种货色来换太平?”
他身后的随从们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附和着他们的主子,用生硬的中原话夹杂着狄语肆意嘲弄。
“就是,瘦得像根芦柴棒!”
“喂,木头美人,会哭会笑吗?给爷乐一个?”
“南边没人了?送个活死人过来!”
“怕是连我们狄族的女人都打不过,哈哈!”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铁砂,劈头盖脸砸来。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我带来的侍女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有两个甚至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绝望地啜泣起来。连负责通译的狄人老官,也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图鲁王子显然很满意这效果。他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嘴角的嘲讽几乎要咧到耳根,似乎在等待欣赏我崩溃痛哭或者惊慌失措的丑态。
满室的喧嚣和恶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侍女们压抑的啜泣声针一样刺着耳膜。图鲁和他随从那不加掩饰的鄙夷目光,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几枚温润的棋子,一丝微凉的安定感悄然渗入紧绷的神经。
《太上感应篇》的句子无声流过心田:“……辱骂不惊,是为有容。” 这些言语的刀剑,比起孙绍祖那实实在在落在皮肉上的拳脚,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犬吠罢了。
我没有低头,也没有瑟缩。在图鲁王子那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目光下,我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他,像深潭映着跳动的火焰。然后,在满室惊愕的注视中,我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厚毡的矮几旁。矮几上,空空如也。
我微微侧首,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通译老官道:“劳烦,取一副棋具来。”
老官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疑不定,以为自己听错了。图鲁王子脸上的戏谑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轻蔑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棋?你这女人,吓傻了不成?本王没空陪你玩这些娘们唧唧的把戏!”
我不理会他,只看着那老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棋具。”
老官被我的目光慑住,又畏惧地瞥了一眼图鲁王子,终究还是连滚爬爬地出去了。不消片刻,他捧着一副沉重的乌木棋盘和两个藤编棋罐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矮几上。
我挽起宽大的素色衣袖,露出一截纤细却稳定的手腕。在无数道或惊诧、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聚焦下,我姿态从容地在矮几一侧的毡毯上跪坐下来。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优雅,与这粗犷石室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一种无形的张力。
象牙棋子从藤罐中倒出,落入掌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那熟悉的微凉触感,瞬间驱散了周遭的燥热与污浊。
我垂眸,将一颗颗温润如玉的白子,以某种奇特的韵律,轻轻摆放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嗒。嗒。嗒。棋子落下的声音,在死寂下来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如同空谷足音,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图鲁王子抱着臂膀,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恐惧或作伪的痕迹。他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当最后一颗星位棋子落定,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散发着松烟墨香的乌木棋盘,直直落在图鲁那张因惊疑而略显扭曲的脸上。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如同在邀请一位久别的故友,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殿下。”
图鲁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指尖拈起一枚浑圆的白子,悬停在棋盘上空,那棋子温润的光泽映着我平静的眼。
“一局定输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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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满室死寂。只有石窗外呜咽的风声,卷着沙砾,敲打着冰冷的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