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备觉羞辱,不觉拔高声音:“皇上……”
皇帝高临下地看着她,如看着一蓬尘芥:“你卖主求荣,自取其辱。说!”
阿箬想起毓瑚交代过的话,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裙角,闭着眼迅速地说着:“这些年来,皇上,从,从来没宠幸过我,每回侍寝,我都是披着一袭薄毯跪在地上。”她屈辱地落泪,“每一个侍寝的夜晚,皆是如此。皇上从来没有碰过我。”
察觉到如懿看来的目光,皇帝端起茶盏啜饮着,并未回视。阿箬第一次侍寝的时候,他是碰过她的,但有些事就不必说出来了。
“娴妃,你以为你被幽禁的日子难过,我在外头的日子就好过吗?白天我是主儿,受尽了皇上的恩赏。可到了皇上身边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依旧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可即便是这样,落在旁人眼里,我是受尽皇上的宠爱,所以我不得不忍受她们的嫉妒和嘲讽!娴妃,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皇上才会如此待我!我怎能不恨?”阿箬将心里的不甘与怨恨都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她多想告诉如懿,皇帝碰过她一次的,可她不能说,皇帝也不允许她说。
听着阿箬字字控诉,如懿未曾想到阿箬三年的恩宠便是如此不堪,这瞬间只觉皇帝待她果然情深义重,除了甜蜜还有两分的自得。
皇帝缓缓道:“你如今觉得不甘心了吗?朕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阿箬涕泪横流,愤恨不甘到了极处:“皇上,从前在延禧宫的时候您夸我机灵聪慧,我从慎刑司出来,您留我在身边,给了我名位却这样待我。到底是为什么?”她见皇帝根本不欲理会,哪里还忍得住这些年的委屈恨意,哭诉道,“这么多年了,我真的不明白,您为何一直要这样待我?与其如此,不如杀了我是个痛快。”
皇帝看着阿箬,觉得十分好笑:“若不是朕留着你,这三年来你早不知死在谁手里了。那么谁能把娴妃的冤屈说个清楚,还娴妃个清白呢。”
见如懿感动地望着自己,皇帝回望如懿,缓缓动情道,“如今,你都该明白了吧?”这也是他明知当年朱砂案一事已全然真相大白了,却还要让如懿来听一听阿箬怎么说的缘由。
阿箬瘫倒在地,满脸怆然,“原来都是为了娴妃……皇上竟这样待臣妾对您的一片真心!”
“真心?”皇帝泰然微笑:“你的都是算计之心,朕为何不能这么待你?”
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泪来,不由得喊起来:“皇上以为臣妾待您是算计之心,后宫众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羞辱?”
皇帝侧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将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轮廓,“朕知道许多人都算计过朕,但像你这样背主求荣、阴狠毒辣的人,朕倒是第一次见。”停了停,他冷声道:“朕再问你一次,除了金庶人和素练外,背后指使你的还有什么人?”
阿箬悲怆至极,却没忘了什么话不能说,只道:“除了金庶人和素练外,再无人指使我。”
如懿忽然想起一事:“可是阿箬,我听闻是皇后接你出的养心殿,也是皇后带你来的养心殿,也正是因此你才能伺候在皇上身边的。按理说是皇后举荐的你,难道皇后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素练与金庶人所做之事?”
阿箬余光中见皇帝看自己的神色变色阴沉,哆嗦了一下,嘤嘤哭泣:“接我出慎刑司的并非皇后,皇后也没有举荐我伺候皇上。那日我被贵妃罚跪在长街上,是金庶人突然出现将我带去了长春宫,也是金庶人替我向皇后娘娘求情,才免了我继续罚跪。之后我被金庶人安排的人从慎刑司接出来,又是金庶人领我去见的皇后。我不知道金庶人同皇后说了什么,总之皇后便将我带来了养心殿,但皇后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让我伺候皇上这样的话。”
“她从慎刑司出来后,皇后只是带着她来养心殿问话,并未说过让她伺候在朕身边。”皇帝看如懿似是不信,不想再纠缠此事,柔声道:“如懿,朕看你神色有些倦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阁等着朕,朕一会儿就过去。”说罢,也打发了毓瑚和新燕出去。
待屋里只剩皇帝和阿箬后,他盯着阿箬,道:“阿箬,方才朕很满意。如今娴妃不在了,你可有冷静下来?好好告诉朕,这背后到底还有没有什么人?”
阿箬痴痴笑道:“皇上到底想听我说谁?皇后?还是贵妃?娴妃来之前,您不是让毓瑚姑姑敲打过我,不能攀扯皇后和贵妃吗?怎么您现在反倒是猜忌起来了?”
“不管毓瑚同你说过什么,朕现在想听听你想说什么。”皇帝的语气带着一点蛊惑:“说吧。把你知道的、揣测的,都说给朕听听。”阿箬愣愣道:“皇后是否知道这许多事,又知道多少我不知道,但关于朱砂的事皇后应当是不知道的。我时常去长春宫陪皇后说话,有一次提到突然朱砂的事,可不等皇后说话,素练便急急打岔了。由此可见,素练瞒着皇后,也不敢让皇后知晓其中的详情。至于贵妃,她从未参与过此事。”
皇帝狠狠松了一口气,皇后与朱砂谋害皇嗣一事无关就好,至于其他的,哪怕皇后隐隐知道一些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皇后授意谋害皇嗣就好。
还有高晞月,昨日高晞月拿出的证据太充分,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他真怕高晞月与此事有瓜葛,才知晓得如此清楚。好在从阿箬口中证实了高晞月从未参与过此事,更是不知道。
看来确如高晞月所言,因为无意中得知了贞淑利用她的名义谋害皇嗣,暗中调查之下才发现的这一系列阴谋。至于丽心等人为何会听从高晞月的吩咐出来指证,无非就是利益诱惑或者用亲人性命威胁等手段。这是宫里向来惯用的手段,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今从阿箬口中证实了,这些事与他敬重的结发妻子以及真心疼爱的高晞月都无关,如此就好。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的问题,他可以装作看不见。毕竟,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时候有些事不一定非要弄个清清楚楚。
皇帝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迫视着阿箬,冷声道:“好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朕不想再听到你口中再多说一字半句与今日有所出入的话。否则……”
阿箬哪里受得住皇帝这般目光,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头叩到了锦毯里,掩没了她大半面容。只听她轻轻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皇帝回到暖阁时,如懿正在青玉纱绣屏风后等待,她的目光凝住屏风一侧三层五足银香炉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听着窗外寒雪化作冷雨的窸窣声。
皇帝端肃缓步而入,宽坐榻边,缓声道:“朕问了阿箬许久,怕她当着你的面不肯招全。但她还是说,除了金庶人和素练外,再无旁人。此事到此已全然大白,除了阿箬外,该问罪的已经问罪,该处死的也已经处死,朕想没有再继续查下去的必要了。”
见皇帝这样坦诚,如懿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定了半天,方缓缓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这些年是这样待阿箬的。”
皇帝轻轻搂过她,以一漾温和目色坦然相对:“朕当年留下阿箬,一则是要她放松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灭她的口;二来当时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玛出力,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好在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这次没有冤枉一个人,也没有放过一个人。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后才是后宫的君主。”
如懿虽然对皇后还是有所怀疑,可他的话坦白到无以复加。她还能说什么呢?皇帝数年来那样对待阿箬,本就是对她的情意与宽慰了。于是她轻声道:“皇上的用心臣妾能明白,皇上与臣妾如此坦然,没有隔阂,能得皇上如此相待,臣妾也心安了。”
皇帝执起她的手,温情道:“如懿,朕真的希望,从此以后你我再也没有隔阂。”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雾,映着窗上的明纸,将他们身上扫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分开了这些年之后,如懿始终都期望着,皇帝可以和她这般相拥,长长久久。
福珈躬身为太后点上水烟袋,放好手里的火折子,轻声道:“当年用朱砂谋害皇嗣一事算是彻底了结了。不过贵妃手段真是厉害,那么多人都查不出的事,贵妃却查出来了。”
太后抽了一口水烟,缓缓吐出烟雾,微微眯眼道:“哀家还是小看了贵妃。原以为就连皇帝都不知道哀家让齐汝对她的药动了手脚,她却知道,且能一直忍着不说,直到入宫后才来和哀家坦白谈条件,她的能耐也就如此了。没想到啊,她比哀家以为的要有手腕。哀家想,她之所以能把谁都查不到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应当是在金庶人和素练动手的时候,她就已经都看在眼里了。只不过这些事与她无关,金庶人也没招惹她,所以她只当不知了。”
“太后的意思是,其实贵妃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些事都与她无关,所以她只当不知道。直到得知金庶人和素练想要将此事栽赃到她头上,这才动手了?”福珈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高晞月能厉害成这样。
太后道:“不然呢?只有手里已经有了答案,才会在追查源头以及过程时这般容易,不是吗?”
福礼思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遂叹道:“这宫里所有后妃加起来,只怕还没有贵妃一人的心计手腕了。”“若不是她受出身限制,她活着当不得皇后,你以为富察氏的后位会如此稳当吗?”太后嗤笑一声,“皇后差点为金庶人和素练背下这许多事的罪名都不自知,若是贵妃真想要对付皇后,这后位只怕会换人了。”
福珈道:“贵妃有此玲珑心窍,手腕又厉害,的确是出身限制了她。”
太后沉声道:“如此更好。后位上坐着的是富察氏更合哀家的心,否则哀家哪里还会有如今的话语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