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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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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著绣春的肩,送他们出厅──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那些“举子”们,有的低声调笑,有的驻足欣赏,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才把他们催入试场。

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五楹广厦,十分宏敞。正中设著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砖地上,铺著厚厚的地衣,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尺许宽的矮几。四角设著烧得通红的大炭盆,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看来相当舒服。

看看都已入闱,朱赞站在公案右侧,作了个手势,似是有所陈述,于是,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虽是私试,不可苟且。”朱赞的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有几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是我们老前辈。第二,礼部考试,日暮以后,准给烛三条,私试应该从严,准给烛一条。第三,入闱以后,不交卷不准出闱,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明天第二场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场‘杂文’,明天晚上发榜;明天第二场‘策问’,后天正午发榜。”

说完,朱赞游目四顾,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需要发问。

“请问,杂文是诗还是赋?或者诗赋兼试?”有人这样问。

“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或诗、或赋,权在主司,恕我无法回答。”朱赞等候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有再要问的,那么,请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里站一站,谒见主司。”

这时,阶前已设下香案。“举子”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在西阶下站队肃立,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缓步下阶,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举子”与主司相对而立,在执事鸣赞之下,“举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谒见的大礼。

然后,唱名领卷,依次进入试场。这天来应私试的,总计一百二十五名。

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著的,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然而郑徽并不怯场,摊开笔砚,撕掉试卷上写著姓名的浮签,端然静坐,等候出题。

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全部进场,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不久,一张四尺长的素笺,高高地贴了出来,上面写著:

九衢赋

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为韵

题目一出,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轻轻咳嗽两声,提醒大家保持肃静;然后,他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著。

试场中静极了,以至于磨墨伸纸,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郑徽息心澄虑,凝想平日所见的,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九衢如此广阔,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弥望皆白,了无边际,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

于是,他欣然有所著笔了。一缕灵思,如源头活水,汩汩不停地流泻著,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

将近正午时分,郑徽已完成了“九衢赋”的初稿,搁笔稍作休息。看著周围,有的攒眉苦思,有的握笔踟蹰,有的念念有词;高高在上的主司,仍旧手不释卷,但看得出来,那只是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著,滋味也并不好受。

而只有自己──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

到了午膳的时刻,所有的“举子”都暂离试场,在廊下进食。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食物倒很丰盛,但除了乳酪、茶汤以外,早早备好的鸭肉脍,都已冰冷。郑徽生长在江南,不太吃得惯乳酪,捧著一盏热茶,用两张薄薄的笼饼,裹一块酱炙白肉。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他自己没有吃饱,却惦念著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也惦念著韦庆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

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他跟郑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大口饮酪,大块吃肉。

“怎么样?”郑徽低声问:“脱稿了?”

“哪有这么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给烛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韦庆度问说:“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你真是下笔神速!”他说:“饭后誊一誊正,就可以出闱了?”

“我等你。”

“不必!”韦庆度说,“你带著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里去。”

“也好,我等你来吃饭。”

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但想到这样冷的天,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实在于心不忍,便只从头看了一遍,改正了两三个字,随即用一笔“波佛如铁线”的褚字誊清,交卷出闱。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说:“可是快考试完了?”

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实实答说:“还早得很,你们等著吧!”

有个穿绿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撇著嘴说:“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难道就数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郑徽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说:“这有个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你,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么快出闱,是因为我交了白卷。”

穿绿衣服的碰了个钉子,羞红著脸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著散开了。

于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笔砚;另一面,绣春捧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问道:“吃过饭了?”

“算是吃过了。”

“听你这话,一定没有吃好。”阿娃怜惜地说,“又累又冷又饿,可真亏你!”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点饿。”郑徽笑道:“我们回家吧!”

“不等韦十五郎了?”

“他说了的,让我们先回去,回头他出闱就到我们那里来。”

“那么,”阿娃对绣春说,“你去告诉贾兴,请他备马,叫我们自己的车伕也套车。”

郑徽把那盏茶汤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给阿娃,一面说:“我在闱里惦记著你,不然,我还要在那篇赋上多花些工夫。”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著他:“那么紧要的时候,还要分心。这里又不是什么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记著我干什么?”

郑徽只是痴痴地笑著,目不转睛地看著阿娃;这片刻的小别,倒像分隔了几年,有满腔积愫要倾诉似地。

“你怎么了?”阿娃娇嗔地,却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著呢!多不好意思!”

郑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绿的平康女子,正指指点点地望著他。其中有个体态丰腴的丽人,却是垂眼端坐,手里有件女红在做;侧面看去,好生面善,细一看,才发现是阿蛮。

郑徽直觉地朝她那个方向走去,刚移动脚步,陡然警觉:阿娃也在这里!如果跟阿蛮招呼,怕她会不高兴;不招呼呢,又觉得对不起阿蛮──曾有一宵共枕的缘分,居然见了面不理,还是个人?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情理兼顾的办法,中途折回,来到阿娃面前,说:“你来!我们到那面去看看。”

“你给我安安静静坐著!”正在收拾笔砚、稿卷的阿娃,头都没有抬,只低声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张狂!”她又不满地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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