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舞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你别走。”荆轲留住他,“我和公主的许多情形,你也未必知道,不妨听听。”
夷姞与荆轲的一段痴情,秦舞阳早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尤其是夷姞易水自尽,究竟是为了什么?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问的;难得荆轲自己愿意公开,真个喜出望外了。
但意外的事故,出现得太煞风景。荆轲刚谈了没有几句,有人来报,说蒙嘉遣了人来有消息通知。荆轲估量著无非也是转达嬴政定期接见的信息,便懒得动了,叫秦舞阳出去代见。
他对荆轲,一向是抱著“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态度来应付的,接得命令,怏怏然地去了。这里荆轲接著他未完的话往下谈。
谈夷姞自然要从他与太子丹定计谈起。先有秦舞阳在座,他心里有数,要避免提到盖聂;此刻却没有什么碍口的了。他说到盖聂,附带解释,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宋意来访,他以为有人来寻仇的那个“仇人”。
“喔,是他!”任姜越发听得有味了,插口问道:“既然你们有仇,你怎么又要找他来帮忙呢?”
“别打岔!你听下去就知道了。”
荆轲依旧按照他亲身的经历,顺著时间次序讲下去。一面讲,一面重温著回忆;平时的回忆,只是片段的,像这样整个的经历在脑中复现,真还是第一次。因此现实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整个情绪都沉浸在已逝的时光中。兴奋、激动、欢乐、悲伤,以及无限的沉重,都随著自己的叙述而变化;说到夷姞的死,他终于流下了眼泪;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泪,他为自己不知不觉地造成一种迷惘的,不知斯世何世、斯地何地的物我两忘的境界。
忘不了的只是夷姞,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浅笑,鼻中所闻到的是她的衣香,耳中所听到的是她的琴声;甚至于手中所触摸到的,仿佛也是她的柔腻温软的肌肤。
忽然,他有了新的感觉,脸上痒痒地,想伸手搔一搔;一抓,抓到了任姜的手和她手中的罗巾──他这才发现她正在为他拭泪;同时也发现她的泪痕犹在双颊。
她强笑著摇一摇头,是一种做作出来的欢喜的感叹,“我不知道该为你高兴,还是伤心?”她说。
“我只觉得欠人的太多,能够偿还的太少。”
“至少你没有欠我什么!也许我还欠著你一些;我没有想到能再遇见你,只当从榆次到邯郸的那几天日子,今生今世永不会再有了。谁知道居然还有!”说到这里,任姜的身子突然一抖,眼中的光采,顿时消失,软弱地垂下头去,凄然长叹:“唉!但是,我也没有想到──。”
她无法再说下去,他却完全能够意会;此情此景,再想起自己的结局,也真叫他心胆俱裂了!转念又想到任姜,刚得重逢,恰又死别,人世间的感情,何以总是如此残酷?而这残酷的感情,往往又总落在弱女子身上?真个天道无知,天道不公!
“我不能上比公主。”任姜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荆轲俯身向前,注意倾听,“但是,眼前,我可算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可有话交代我?”
这一说,使荆轲心头发酸,感激之念,油然而起,想了半天说:“还就是那件事,夷姞的苦心孤诣,痴情奇哀,别让它湮没无闻。”
“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任姜严肃地说,“还有呢?”
“还有?”荆轲直觉地说,“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报答你?你说,在这几天里面,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只怕没有!”
“有的。”任姜逼视著他:“你能许我姓荆吗?”
荆轲一下子楞住了。好半晌才清楚是怎么回事;忍泪答道:“我早该娶你的!”
任姜眼中重又闪现出美丽的光芒,浓黑的睫毛中含著晶莹的泪珠;嘴角的弧线,刻划出怅惘的满足。她有太多的激动需要克制,因此身子晃来晃去,几乎无法支持似地。
荆轲想扶她一把,但不敢。他明白她跟他一样,这里都有著相拥痛哭一场的强烈意欲;只要手一碰到她,她便会投入他的怀中,而他也会紧紧地搂抱著她。那样的情景,且不说落入广成舍那些人的眼中,是个绝大的疑窦,就是自己的从人看见了,也难免要私议诽笑,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会坏了整个大事。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而荆轲却感到深深的疚歉,“请原谅我!”他低著头说,“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夫妇一场,不过口头一诺而已。”
“我就要的这一诺。千金一诺,到死都不改。”
她的情绪已慢慢稳定下来了,深沉表现在脸上,决心显示在声音中。这使得荆轲又起了戒心,她的贞烈不下于夷姞,而痴心是他早就领教过了的;看这样子,莫非又存下殉情的打算,那可是一件叫人做鬼都不安的事。
因而他悔于那一诺了!深恐自己又铸下了不可挽救的错误。细想一想,在世不久的人,此举也实在多事,而且如此轻诺,也仿佛是对夷姞的不忠。
他脸上阴暗的颜色,立即为任姜所发觉;她是个爽朗的人,有疑问必得弄个清楚,于是问道:“又想起了什么不顺遂的事?说出来,大家商量著办。”
“我怕是害了你!”
“这话怎么说?”
“有了名分,对你是一种拘束。”
任姜偏著头想了一会,说:“我还是不懂。你做个譬仿看?”
“譬仿,你将来遇著合意的人──。”
“不会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
“但是,你还年轻,你不能不有一个伴。”
“那是我的事,也是将来的事;何用你此刻替我操心?”
这话叫荆轲初听之下哑口无言;多想一想,似乎又确然若失。究竟心里是怎么个感觉,一时也无法去仔细分辨。
“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任姜说道:“你以为你娶了我,只是增加我的负担,是不是?”
“正是这意思。”
“我想想不是。譬如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自然要伤心,不会因为我不是你的妻子,就可以看得开的。至于你交给我办的事,我早就答应你了!这份责任也不是你娶了我,才加在我头上的。你想,我的话可错不错?”
“不错,不错。”荆轲这算放心了;阅历世途的任姜,与养在深宫的夷姞,到底是有所区别的。
“你不是害了我,你实在是成全我。”任姜又说,“本来,这个世界,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贪恋的了!现在不同了,我至少有些可想的东西。”她仰起了头,显得骄傲而满足地,“想想看:我姓荆!夫婿是盖世的英雄──他的一切,大到轰轰烈烈的事业,小到酒量深浅,我都知道。他的第一个妻子是燕国的公主,第二个妻子是我;也许没有人肯相信,可是,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去想,反正是真事。是真的不是,你娶了我做妻子?”
说著,她伸过一只手来,荆轲不自觉地紧握著,“真的,真的!”他一迭连声地回答,而且笑了。
那是欢畅的笑。听她说得如此之美,他也神往不已。任姜是解释得这样地明白,这样地真挚,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个字。
于是,他心头毫无牵挂了!一心一意准备著去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做一个任姜所期望的“盖世英雄”。